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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1:17 作者: 許開禎

  桃子沒能去成省城。鄭源給他打電話時,她正坐在沙發上發呆。就在昨夜,桃子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打電話的自稱是吳水人,剛從外地回來,說有重要的事想跟桃子談。桃子問啥事,對方說這事電話里不能說,只能當面談。桃子以為又是惡作劇,以前也接到過類似電話,大多是跑官要官而又要不到的,打電話恐嚇一通,出出惡氣。所以她沒理睬,啪地將電話掛了。沒想對方緊跟著又打過來,這一次,對方不那麼友好了,口氣很兇,他罵桃子:「你算啥玩意兒,信不信,我一個電話就能把你男人抓起來?」桃子感覺不對勁,警覺地問對方:「你是誰,到底想說什麼?」對方笑了一聲:「要知道我是誰,明天最好到……」對方說了一個地方,沒等桃子說話,對方又用威脅的口氣說:「到時我一分鐘也不多等,不怕你男人丟官進監獄,你就別來。」

  昨夜桃子一眼未合。對方是誰?到底要說什麼?憑直覺,桃子斷定此人不是跑官要官的,也不像跟鄭源有仇。仇家說話不是那口氣,也不會提出見面這種傻事。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定是鄭源有什麼事落在了他手裡,他想訛詐。

  

  什麼事兒呢?桃子翻來覆去,就是找不到答案。她細細把自己跟鄭源的生活想一遍,沒發現什麼漏洞,鄭源不像是有外遇,也沒聽見他在外面有女人。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事兒呢?有什麼事能讓對方說出進監獄這種話?桃子越想越怕,越怕越急,感覺等不到天亮。

  鄭源打電話讓她收拾東西去省城接葉子荷時,桃子正如坐針氈等電話,對方說好上午再給她打電話的。支走鄭源,桃子心裡越發不安。也許她跟鄭源的生活太幸福太美滿了,突然冒出一個神秘電話,一下讓她聯想到許多。

  直等到過了中午,對方才將電話打來,讓她馬上動身。

  桃子收拾起東西,往外走。

  對方又改變主意,讓她到牧羊人家。

  這是一家帶有鄉土特色的閒情酒吧,或者叫茶館也行。桃子進去時並沒發現有可疑人,她環視了下四周,除了一對喁喁私語的戀人,再沒有別的客人。此時的牧羊人家是一天裡最清靜最寂寞的時分,火熱要到黃昏以後。店主人是位三十多歲的流浪歌手,此時正躺在長竹椅上小眠。他年輕的妻子懷抱孩子,在離桃子很遠的一個角落裡望著窗外的河水發呆。這是一對叫人羨慕的夫妻,聽說他們是為了愛從很遠的南國漂來,帶著一把吉他和充滿滄桑的歌,為三河人開起了這家溫馨樂園。

  桃子選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招招手,年輕的服務生面帶笑容走過來,問她需要什麼。桃子順口點了杯傷情淚,這是店主人獨創的一種冰酒,淡淡的果味夾雜著清香的大麥酒,似酒又不是酒,卻又比飲料更能刺激人的味覺。有時喝多了,也會忘乎所以地說出一些平日說不出口的小秘密。當然那不是醉,而是煽起了你想傾吐的欲望。

  當然,這是桃子以前的感受,更多的時候,她是跟葉子荷泡在這裡。

  終於捱到三點,牧羊人家的光線一動,閃進一個影子。桃子一看,驚訝得要死。她怎麼也想不到,打電話約她來的會是這樣一個人。朦朧的光線下,賊頭鼠腦左顧右盼的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民工,只見他頭髮蒿草一樣慌亂地長著,臉瘦長,脖子像公雞一樣伸著。桃子正懷疑是不是這個人,就見他大不咧咧地走過來,直接坐在了她對面。服務生詫異地望了眼桃子,桃子面色尷尬,一時怔在了那兒。片刻,她像替自己解圍一樣說:「來瓶啤酒。」

  一聽啤酒,對方笑出了聲,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說:「來兩瓶,拿一包好煙。」

  「有啥事,你說吧。」啤酒打開後,桃子開了口。

  那人灌了一大口,點了支煙,美美吸了口,吐出一口烏色的煙霧:「鄭書記他好吧?」「好。」桃子下意識地回答。「我要說出來,他就不好了。」那人賊賊地一笑,說出一句讓桃子張不開口的話。

  片刻後,桃子大著膽子把目光盯對方臉上,這張臉比剛才看到的要年輕些,只是皮膚粗糙,加上長年不洗澡,使他有了一種陳舊的光色。

  這光色令人作嘔。桃子忍住心中的反感,目光避開男人,往窗外掠去。窗外風景的確很美,子蘭山一派妖嬈,而桃子心裡,卻是另一番苦澀。這傢伙像是故意要給桃子難堪,半天只聽到他喝啤酒的聲音,目光卻極不安分地竄在桃子身上。桃子終於忍耐不住,開口道:「我不是陪你喝啤酒來的,有啥事,快說。」

  「說就說。」那人大約看出了桃子的不友好,有點來氣。「你可要聽好了,我說出來,可別把你嚇著了。」桃子厭惡地瞪他一眼,心禁不住一陣跳。這傢伙,到底要說什麼?接下來的事便讓桃子驚愕,那人剛說了一半,桃子便高叫起來:「你撒謊!」

  「我沒撒謊!」那人也尖叫起來,聲音近乎恐怖。

  桃子忍住火:「你再敢亂說下去,我會不客氣!」

  「嘿嘿,你以為你是誰啊,縣長太太?去你的吧,我一個電話,讓你一家全完蛋!」那人忽然露出兇相,桃子不敢聽下去,轉身欲走,誰知他突然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住桃子細軟的肩,桃子感到肩被美美咬了一口。

  「少碰我!」

  「不碰就不碰,你得聽我說完。」這傢伙突然間變得固執而野蠻。

  桃子只好再次坐下,聽他把話說完。

  男人說出了一個十分可怕的事實!桃子只覺得腦子裡轟一聲,接下來的時間怎麼度過的,她一點也也記不清了。等她走出牧羊人家時,夕陽已籠罩了整個三河,桃子昏昏沉沉往回走,腦子裡只記著一個數:二十萬!

  男人說:「給我二十萬,就把這事忘掉!」

  二十萬啊,他也真敢要。

  快到家時,桃子腦子裡猛地跳出一個念頭:如果真能忘掉,我給你二十萬!

  晚飯桃子沒心情吃,她啥心情也沒,就盼著鄭源回來問個清楚。家在瞬間變得黯然無色,這可是她溫暖的家啊,是載著她一生幸福和夢想的家。電話響了,桃子奔過去,鄭源在電話里說:「我們在路上,你趕快去醫院,先把病房聯繫好。」桃子抓著電話,手忍不住抖,鄭源連問了幾句,她都愣怔著,最後喃喃道:「二十萬。」

  「你說什麼,桃子你怎麼了?」鄭源在那邊情急地問,桃子卻軟軟地丟了電話。

  「二十萬。」她又念叨了一遍。

  桃子是大學畢業後第三年的秋天認識鄭源的,那個秋天的子蘭山很美,紅葉鋪滿了山窪。子蘭山的紅葉是一道絕美的風景,令人百看不厭,每每秋天來臨,鋪天蓋地的紅便將子蘭山耀得一派火艷。披著暖陽,沐著微風,腳踩在火焰一般的紅葉上,人會有種被燃燒被沸騰的感覺。生為記者的桃子常常會將腳步送到那兒,濃彩重染中,她感到未來的人生是那樣的多情,那樣的激烈。是的,激烈。舞文弄墨的桃子常常會用一些怪誕的詞來形容自己的夢想,她渴望一種激情勃勃總也處在釋放中的人生,更渴望一遇面便燃起熊熊烈火而且一生一世都不會熄滅的愛情。那個秋日的黃昏,在鋪滿紅葉的山道上,桃子偶然地跟年輕的鄭源相遇,簡直就像命定一般,第一眼便註定了他們今生的恩恩愛愛,親密廝守。當時鄭源陪著袁波散步,對三河市這位新上任的政法書記,桃子是認得的。三河剛剛剷除了一股黑惡勢力,百姓爭相傳說,作為社會欄目的記者,桃子採訪過袁波,袁波的侃侃而談和三河土生土長的幽默給她留下美好印象。不過對他這位年輕的秘書,桃子卻知之不多。正是靠袁波書記的巧手牽線,這兩個鴛鴦才走到了一起。

  婚後,他們共同廝守著這一份愛情,儘管沒有孩子,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生活的完美,是的,完美。桃子自認為就是一個很完美的女人,有事業,有美麗且能經住歲月考驗的容貌,有愛她甚過愛自己的老公,有子荷這樣的好朋友,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實在想孩子了,就把朵朵綁架來,當自己女兒一樣養上一陣,過過母親的癮。

  一個女人能這樣生活著,你說她還不感謝上帝?

  可是,這個可惡的鄉下男人,竟然以這種方式打破了她的幸福和寧靜!

  鄭源他們趕來的時候,桃子已在醫院忙活了半天,外表上看,桃子一點不像個有心事的人。病房床鋪早就弄好,包括最細微的喝水杯子、衛生巾等一應事兒也全都張羅好了。你還別說,做起這些事兒來,桃子真就比葉子荷要強。過去的歲月里,桃子其實兼著葉子荷家半個保姆。尤其朵朵,常常是見了她比見到葉子荷還親。

  病房裡一陣亂,葉子荷看上去精神很不好,朵朵也少了往日那份鬧,小丫頭真是懂事多了。桃子忍住內心的痛,在朵朵臉上親了口,朵朵眼裡含著淚往外奔,桃子趕忙避開。

  這時候就見鄭源奔過來,也不避人,徑直問:「電話里怎麼回事?」桃子訕訕地笑笑:「沒事兒,想你了唄。」鄭源覺得她今天有點怪,正要問什麼,那邊大夫已經在喊了。

  安頓好葉子荷,鄭源又急著往吳水趕。明天孫吉海要去吳水督查招商引資,這事兒有點麻煩,鄭源耽擱不得。望著丈夫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桃子憑直覺感到,那個叫黃大伍的男人沒說假話,那天晚上的事一定發生過。

  市委副書記孫吉海是上午九時到達吳水的,同行的有經貿委、計委、工商聯等部門領導,鄭源帶著吳水一干人,早早候在會議室。匯報會簡短利落,鄭源只用了半個鐘頭就將吳水招商引資情況匯報完畢。接下來,他等著挨批。基層干工作,挨批是跑不掉的,無論你幹得好還是壞,總有人在不停地給你挑毛病,況且現在的工作,哪能不出毛病。鄭源早已習慣,他私下說,蚊子多了不咬人,關鍵你得有抵抗力,不能拿批評當批評,就跟不能拿表揚當表揚一樣。這裡面有個哲學問題,就是領導的批評或表揚並不完全取決於你的工作,更主要的在於領導的心情或形勢需要。要是趕上好時候,你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也能成為雷鋒。

  果然,這天的孫吉海心情很不好,他幾乎沒容在座各位發表任何看法,就徑直問鄭源:「你們的目標任務落實了多少?」鄭源說還不到一半。孫吉海皺了下眉,又問:「去年引進的項目資金到位了多少?」鄭源頭皮發麻,感覺有些吃力,鎮定了一下,說:「不到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孫吉海啪地丟下筆,「你這工作怎麼搞的,去年招商引資,你在三縣一區是拿了第一的,但這第一不能只停留在數字上,落實不了資金,招什麼商,活什麼縣?」孫吉海一發怒,在座各位全都提起了心。孫吉海批評得確實沒錯,眼下的招商引資全成了一種趕場式的遊戲,工作全都集中在簽約洽談上,每年的工作匯報會,或形式繁多的招商引資會,各縣區都抱來一大堆意向書,匯報得津津有味,但具體能落實到啥程度,卻很少有人追問。孫吉海這一問算是問到了疼處,吳水的領導全都垂下了頭。

  鄭源感到委屈,感到不服氣,誠然,資金不到位就等於是空談,但這個問題不是吳水一家存在,而是普遍性的。據他掌握,目前各縣區比較起來,還數吳水落實得最好,有些怕連五分之一也沒落實。但這話你能講出來嗎?孫吉海批評的是你吳水,你吳水沒有落實,這便是事實,容不得你在會上狡辯。

  鄭源索性收拾起文件夾,等著挨好了。

  在座的幾乎都知道,在三河,孫吉海是鄭源的克星,不是說孫吉海跟鄭源有啥過節,是孫吉海壓根就看不上鄭源。孫吉海一向對太能幹的人都抱有微詞,不是說他妒賢嫉能,這裡面有個觀念的問題,也有個人工作作風的問題。這種太能幹指的是那些太想幹什麼的人,比如車光遠,比如現在的馬其鳴,都存在一個毛病,就是太想干點什麼。人如果太想干點什麼,就會存在不想干點什麼的可能。這是辯證的,是沒法迴避的。你太想指責別人,就會看不到別人的優點,你太想出人頭地,就會忽視你自己的修煉。總之,孫吉海認為,領導幹部不能有這毛病,工作要顧全大局,要面面俱到,不是說你想幹什麼就要幹什麼,那不想乾的留給誰?比如吳水,袁波書記每次都拿農民收入增長了多少,新修了多少公路,建起了多少廠子來證明鄭源的能幹。但另一方面,你吳水的計劃生育如何?困擾山區多少年的種植結構調整得如何?小煤窯關了,植被是保護了,但山區農民的用煤問題怎麼解決?靠勞務輸出的確提高了人均收入,但每年用來買煤買草的錢卻也翻了幾番,農民真正得到了多少實惠?這些,都是孫吉海在會上提出來反駁過袁波書記的。孫吉海再三強調,作為縣委書記,不要只抓大事、能看見的事,要把心思放到小事上,放到細微處,這才像個人民公僕的樣子。

  這場爭論無休無止,從袁波書記提出讓鄭源進市委班子那天起,矛盾便挑明了,到現在也沒個誰輸誰贏,傳到下邊便是另一種說辭,演變成兩個陣營兩股勢力的爭奪。

  鄭源自己也這樣認為。

  鄭源還賭著氣,孫吉海又問:「脫水蔬菜項目進展如何?」

  一直插不上言的縣長替鄭源解圍:「不好意思,這個項目目前困難最大,對方已提出撤資。」

  「撤資?亂彈琴!」孫吉海這次是真正怒了,很不客氣地發火道,「這項目是李欣然抓的沒錯,但李欣然出了問題,不能讓項目也跟著出問題,我就不相信,離開李欣然,你們這麼多人就沒一個能留住外商?」孫吉海頓了會兒,又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懷疑你們班子的能力了。」

  這話講得很藝術,也很有學問,明眼人一聽,便在心裡敲起了鼓,看來,這才是孫書記今天要講的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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