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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0:12
作者: 許開禎
馬其鳴像是掉進了宴會堆里。
溫情的祝福,曖昧的恭賀、表白、暗示,甚至赤裸裸的吹捧。地方上為官竟跟省府裡面如此不同。一連數日,他都泡在形形色色的見面會、懇談會、情況了解會上,然後是酒宴。沒完沒了。
他就像突然而至的一位遠方親戚,得到了噓寒問暖的關懷和無微不至的照顧。又像是一位新娘子,被一雙大手牽著,去四處拜見、認門,跟這個大家庭的主人們一一照面。總之,他算是被展覽了一遍,也被檢驗了一遍。
還好,他堅持住了。原來還想過不了這一關的。馬其鳴做縣委書記時曾有過這方面的教訓,他在酒場上連續泡了一個月,直泡得頭痛欲裂,胃要爛掉,可後面排隊的人還是怨聲載道,好像晚跟他吃頓飯頭上的烏紗就會丟掉。他終於喝不下去了,拍著桌子罵秘書:「我是一輩子沒喝過酒還是咋的,要你天天給我抱來個酒罈子。」結果這話一出,他開罪了不少人——不是那些排著隊請他喝酒的人,他們還不敢把氣撒到馬其鳴身上;是那些從上面各個角落打電話給他做經紀的人,他們認為馬其鳴尾巴翹得太高了,不就一個縣委書記嗎,給誰擺譜?結果,他在長達三個月里開展不了工作,甚至進入不了角色。
「別小看酒場的威力啊,有時候它比你開常委會還管用。」記得當時有位朋友這樣跟他講裡面的奧妙。
現在,馬其鳴想安靜下來,門認了,面見了,廚房的位置也算是知道了,面櫃、碗櫥,該他了解的東西算是都給他看到了,接下來就該他這個新娘子進入角色,嘗試著給關照他的主人們做飯了。
這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跟秘書講,如果沒有重要的客人來訪,請不要打擾他。然後打開秘書為他準備的政法系統的詳細資料,認真翻閱起來。
政法委在四樓辦公,馬其鳴的辦公室在最裡面,下午的陽光從窗戶瀉進來,照得屋子一片暖融融。馬其鳴的心情也跟著漸漸晴朗,儘管他是懷著委屈和不滿來到三河的,但既來之則安之,馬其鳴還是很會調整自己的。按常委會的分工,馬其鳴除了分管政法,還要協助市政府抓好招商引資、民營經濟的發展等工作。按袁波書記的說法,他來自開發區,有著豐富的招商引資經驗和渠道,這也叫資源優勢,應該充分挖掘。馬其鳴卻有自己的想法,招商引資和發展經濟是政府的中心工作,他還是少插手,能集中精力把政法系統抓好就很不錯了。
正看著,秘書小田進來說,市公安局吳達功副局長來了,說有工作要匯報。說著把一封信呈他面前。馬其鳴一看信封上的字跡,覺得有些眼熟,問是什麼。小田說是吳副局長交給他的,說完便退到了一邊。馬其鳴打開信,果然是歐陽子蘭寫的,一手瀟灑自如、飄動欲飛的好字。他帶著欣賞的目光匆匆看完,心情為之一驚。但他裝做若無其事,將信放進抽屜,問:「人呢?」
「在接待室候著。」小田說。
「讓他進來吧。」
這個下午,馬其鳴是很不想見什麼人的,他把手機關了,辦公室的電話也拔了。這是他的習慣,人必須專下心來,才能沉到某一事務中去。這段日子見面也好、掌握情況也好,馬其鳴在熱鬧而又亂鬨鬨的場面中已經隱隱感覺出些什麼。到底是什麼馬其鳴一時說不準,但那份感覺很強烈,或許他正是被那份感覺牽引著才想儘快深入到工作中。
這個吳達功馬其鳴並不熟,以前有過一兩次接觸,留下的印象很模糊。真正認識他還是在公安局的見面會上,老局長秦默因病請假,說是在某個地方療養,局裡的工作暫時由他這個二把手主持。見面會上吳達功留給馬其鳴的印象是:講話水平高,能控制會場氣氛,對公安工作吃得透。特別是他的群眾基礎,看上去很不錯,上上下下關係處得非常活泛。活泛這個詞,在馬其鳴心裡是有某種意味的,也許是他總也處不好周邊關係的緣故,每到一處,對那些特能處好關係的人馬其鳴便特別注意,暗暗地也有過羨慕。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馬其鳴越來越覺得,處不好關係是一種劣勢,無論什麼人,一旦被孤立起來,你的結局便註定是失敗,而且敗得還很慘。
那天陪同馬其鳴去的有政府副市長、組織部副部長及政法委幾位副書記,吳達功對這些人都很尊重,但尊重裡面卻有一份掩不住的熟絡,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主客雙方那種坦然、從容,還有會心的眼神、不加掩飾的微笑,都在向別人炫耀著他們關係非同一般。上面去的人如此,公安局內部更不一般,要不馬其鳴怎能說他群眾基礎不錯呢?相比之下,那個沉默寡言的李春江便遜色得多,孤零零的,有點讓他這個新來的主管領導同情。
興許,也是一種惺惺惜惺惺吧。
吳達功微笑著進來了,秘書小田輕輕合上門,很知趣地退到了外面。馬其鳴起身,讓座,目光不經意地掃了吳達功一眼。吳達功個高,比馬其鳴高出一個頭,身材保持得很標準,沒發福,也不見領導肚,讓人一下就聯想到他是否在部隊上吃過飯,其實卻沒有。他也是科班出身,西北政法學院畢業,據說學校期間就很活躍。
「有事?」馬其鳴輕輕把目光擱上去,暖和地問。
吳達功笑了笑,那笑很有空調的味道。這詞也是馬其鳴獨創的,特指那些會對上司笑的人。空調的功用是什麼?夏天涼,冬天暖,總能讓人舒服。馬其嗚這陣就覺有點舒服。
「沒啥急事,」吳達功說,「我剛跟謝副書記匯報了下一階段的工作打算,過來跟您請示一下。公安系統的大練兵就要開始了,想請您現場做指示。還有,」吳達功說到這兒,停頓了片刻,變換了一下坐姿,才接著說,「全省監獄系統的綜合整治工作已告一段落,有消息說,我們市的經驗突出,省上已打算樹為典型,可能西北五省的同志要來參觀取經,這事我們想早做準備,具體計劃還沒拿,想請您做具體的指示。」
說完,吳達功便掏出筆記本,等著做記錄。
馬其鳴笑了笑,這樣的匯報他的確很少聽到,仔細揣摩一下,卻很有學問。先是跟謝副書記匯報下一階段的工作,僅僅是匯報,沒提請他做指示的話,工作也是下一階段的打算,籠統而不具體。具體的都到了他這裡,大練兵,聲勢浩大,也很有號召力,當然關注的程度也肯定不一般。典型,這當然是貼金的事,誰不盼望著當典型?參觀取經,就更能說明問題,這些工作都請他做具體指示,意味便很明確。
但是,馬其鳴斷定,這些都不是吳達功今天跑來要說的話,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那封信,那封信才是他最想表達的東西,也是最私人的東西。可是他卻隻字不提。不提也好,馬其鳴自己還被那封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想到這兒,他再次笑笑,溫和而又客氣地說:「這些工作都是你們提前做了的,我剛來,情況還不掌握,你們只管按原來的計劃往下做就行,具體有什麼需要我出面的請及時通知我,你看這樣行不?」
吳達功臉上的笑僵了僵,僵得很短暫,幾乎不易察覺。他又等了等,仍不見馬其鳴有談信的意思,況且他的視線里也看不到那封信,這才起身,禮貌地告辭。
馬其鳴的心情就這樣讓吳達功破壞了。說破壞一點不為過,這個下午他本來要思考一些事情,也想對自己的工作有個整體構想,現在他卻不得不對付那封信。
歐陽子蘭是省內知名的教育活動家,也是個慈善家。她跟馬其鳴的關係可謂不一般。早在讀大學的時候,馬其鳴就受到歐陽子蘭的影響,當時歐陽子蘭是西北大學教育學院院長,還有著很多社會頭銜,她廣泛的社會活動常常需要馬其鳴等學生的參與,也就是在一次次參與中,學業突出個性鮮明的馬其鳴得到歐陽子蘭的關注。馬其鳴畢業後之所以能一步到位分到省政法委,與歐陽子蘭的大力舉薦有很大關係,可以說是歐陽子蘭成就了他的今天。不只如此,他跟梅涵的婚姻也是歐陽牽的線,能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弟子送給他馬其鳴做老婆,可見歐陽對他有多信任。但是吳達功跟歐陽什麼關係,怎麼能拿到歐陽的親筆推薦信?
馬其鳴拿出信,仔細讀起來。信的大致意思是:
其鳴,得悉你已到三河,是好事,你要善於把握。人應該不斷挑戰自己,就像我們不斷挑戰貧困和愚昧一樣。三河市公安局是否換屆?若真有此事,可否考慮達功?當然,這純屬我個人之見,不敢影響你的工作。梅子很好,她還在香港,我會轉達你的消息。
馬其鳴一連看了幾遍,信寫得很委婉,這便是歐陽子蘭的風格,從不強加於人。但是,她的意見馬其鳴能不考慮?別說是委婉,就是蜻蜓點水般點一下也可以改變馬其鳴的決定。
馬其鳴真是嘆服。無論如何,吳達功能把關係走到這一步,可見他費了多大心機。一個人能穿透重重迷霧抓住另一個人的要害,就足以證明他不簡單。歐陽子蘭便是他馬其鳴的要害。但是,馬其鳴還是感到困惑,有些事怎麼這麼快就到別人耳朵里了呢?
關於公安局班子變動的事,可能在三河市嚷嚷了很久,但這事兒交到馬其鳴手上才不過幾天,而且是極其保密的。看得出,這事難住了袁波書記。袁波書記憂心忡忡地說:「公檢法幾個口,我最擔心的是公安。老秦年前便提出辭呈,說啥也不幹了,讓他到政協他都不肯,非要退下來,這些年也真是難為他了。老同志,身體又不好,能堅守到這份上,我真得謝謝他。不過具體讓誰接任,常委們意見很不一致,爭論到現在也沒停止。但班子必須得調整,不能再拖了。」袁波書記說到這兒,突然盯住他,像是做一個重大決定似的。馬其鳴有些緊張,這是他跟袁波書記第一次談話,而且談的又是這樣一件事。果然,袁波書記習慣性地一揮手說:「索性我把這個難題交給你,憑你的判斷來做決定,要快,而且一定要准!」
這便是不符合程序的程序,集體討論定不下的事,讓他馬其鳴一個人做決定。可見公安局班子的調整有多棘手。
真是想不到,初來乍到,他便碰上這樣一件棘手事。
快!准!他自己還沒快呢,別人倒這麼快地搬來了救兵。
馬其鳴深深嘆了口氣。
本來這事他可以打電話問問梅涵。歐陽子蘭決不是一個輕易就給別人說情的人,尤其這種原則問題。為什麼他剛到三河,她就給吳達功說起情來了呢?他跟梅涵之間早有約法三章,夫妻互不干涉對方工作,不給對方工作上製造麻煩,當然包括參政議政或是利用對方工作圖方便。感情上他們追求密,越密越好,密得不透風才叫夫妻。工作上卻講究分離的藝術。這麼些年,他們就像兩隻自由的鳥,飛在各自的天空,從沒誰破壞過這個規矩。
馬其鳴放好信,決計將它忘到一邊。
這麼想著,他叫上秘書,想到下面轉轉。車子剛駛出市委大院,他便被火熱的街景吸引。五月的陽光下,三河街頭人聲鼎沸,熱鬧異常。的確,跟七年前陪著佟副書記下來時看到的三河相比,眼前的這個三河是全新的,是激情勃勃的,是充溢著時尚和現代節奏的,當然也是陌生的。記憶中那一窩一窩的舊民居已不在,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前衛小區。變化真是驚人啊——馬其鳴嘆了一聲,告訴司機就這麼轉下去,他要仔細地看看自己將要生活和工作的三河市到底是個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