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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3:04
作者: 劉醒龍
夏天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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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暑假趙老師叫人殘忍地殺害了。
現在學校又放暑假了。
棲鳳美容廳生意空前的好,翠水將蓉兒招了進來,兩個人搭夥做事。
爺爺說,她倆美容是假,賣屄是真。
我從街上往家裡走,路過棲鳳樓門前時,蓉兒曾和我打過招呼。當時,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她做了髮型,描了眉,畫了眼影,口紅和麵粉一樣也沒少,衣服也和城裡人差不多。只要不走動,站在那裡還真有幾分姿色。翠水的打扮更在她之上,不過翠水再怎麼打扮我也能認出來,因為那變化總是比蓉兒小多了。
這邊一興旺,習文那裡的生意就顯得冷落了,平常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來光顧一下。年輕的和外地來的人都去翠水那兒。幸虧山里人怕熱,夏天理髮理得勤,所以,一天到晚還是有忙的。
放假的那天早上,有車來接大橋。他邀我一起回鎮上,我沒有同他一起走,並不是不想走,我還從沒有坐過小吉普。大橋他們要趕早趁涼快走,而我必須等到學校開了早飯再走。食堂開飯時,我買了三個饅頭,自己吃了一個,剩下兩個帶回家給爺爺和習文。
這回我沒讓蘇米買票。我經常到她家去吃飯,省下了一些餐票。我將餐票拿到事務長那兒退了,換回的錢正好可以買一張車票。
蘇米送我到車站上,路上她只說了一句,又要兩個多月見不到你了。
車子開動以後,蘇米又說了一句,別和大橋一起玩。
爺爺見我帶了饅頭回來,很高興,一邊大口大口地吃,一邊大聲說,縣裡的粉硬是細些白些,吃到嘴裡肉奶奶的。
我放下行李,洗了一個冷水臉。正在洗時,爺爺猛地說聲,糟了。
我說,什麼糟了?
爺爺說,我把習文的一隻饅頭也吃了。
望著爺爺一臉的後悔,我實在不好說什麼。
爺爺自語道,我這麼饞,怕是吃了去死啵!
我怕爺爺再罵自己,忙說,等下一回回來,我給習文帶肉包子。
我回家後,爺爺也不讓我出門,要我專心在屋裡複習功課,一切外面的事都不要我管,他和蘇米一樣,堅決不許我再和大橋來往了。
爺爺說,大橋的事鎮上許多人都知道,就只瞞著鎮長,大橋不僅和翠水有關係,和蓉兒也有。上個月蓉兒刮過一次胎,刮胎的錢就是金福兒替大橋出的。
大橋來找過我幾次,都被爺爺擋了回去。
爺爺還不讓習文到西河裡去洗澡,說住在我家就得依我家的規矩。
我一個人悶在家裡,便老想蘇米,總覺得她馬上就要出現在門口,給我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有天上午,我正在做作業,文所長匆匆跑來,說蘇隊長打來電話,讓我快去接。我趕到派出所,拿起話筒一聽是蘇米。
我禁不住脫口說道,蘇米,你讓我想死了!
蘇米說,我也很想你。
蘇米告訴我,她要隨她媽到東北看舅舅,要到八月底才能回。
蘇米說,本來不想去,但想到離得這麼近卻不能常見面,還不如乾脆走遠些,絕了那些希望。
我讓她一回來就給我打電話。
回家後,我覺得心很累,便在竹床上躺下睡一陣。
迷糊中,趙老師的兩條腿在我眼前慢慢地踱著,那腿又瘦又長,上面長滿了黑毛,兩隻膝蓋都有傷疤,烏亮烏亮的,沒有一點皺紋。腿肚子上的肉都長到踝骨上去了,踝骨顯得特別大,一雙破解放鞋在呱唧呱唧地響,兩隻大腳趾從前面鑽出來,指甲縫裡黑泥長成了一輪彎彎的月牙,而指甲則像天空。不過月牙是黑色的,天空是蒼白的。
那雙腿走過去後,趙老師的兩隻手又出現了。那手也是又瘦又長,一層黑毛從肘部一直鋪到手背上,幾隻竹竿一樣乾枯的手指,拿著一支白粉筆在半空中不停地寫著,有粉筆灰掉下來的噝噝響,也有粉筆在黑板上划動時的吱吱響,可就是見不到字。一會兒粉筆寫完了,那幾個手指就輪換著繼續寫,像粉筆灰一樣掉下來的,先是指甲,接著是皮肉,往後是骨頭屑。有幾個鮮紅的字在隱現著,可就是無法看清。
隨後,我看到趙老師那無頭無手無腳的身子在和學生們賽跑,半截身子在跑道上一衝一衝地往前竄,不時還翻幾個跟頭,打幾個馬叉,學生們都跑不過他,他跑到終點線後,蓉兒將一枚亮閃閃的金牌獎給他。他沒法戴,就像褲帶一樣系在腰上,然後就開始洗冷水浴。他把水潑在地上,用身子在上面打滾。
我正要說什麼,趙老師的頭出現了,它像一隻掛在瓜棚上的老葫蘆,衝著我直唱西山陽關無故人。還沒唱完,那頭突然慘叫起來,一聲聲地很清晰,卻又無論如何也聽不清是在叫什麼。我說,趙老師你說清楚一點。那頭便飄過來要和我親嘴。
我大叫一聲,猛地從竹床上坐起來,只覺得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爺爺回來後,我將這夢告訴了他。
爺爺只是聽著,光抽菸,不說話。煙味很難聞,是在菸葉里摻了一半白楊樹葉做的。爺爺一沒錢買煙,就這麼應急。所以,他咳嗽得更厲害,頭垂得更低,咯出一泡痰時,極像是從屁眼裡屙出來的。
我說,爺爺,趙老師是不是在怨我。
爺爺說,他是怪我呢。你是他的得意門生,他不會傷害你的。他做了鬼還怕西河鎮人,不敢託夢給我,只好找你傳話。
我說,趙老師什麼也沒說呀!
爺爺說,他不說,我心裡也明白!他再找你,你就和他說,冤有頭,債有主,那件事待你的書讀完了,我自會交代個明白的!
我說,什麼事,是不是和趙老師的死有關?
爺爺說,細伢兒莫瞎猜,有些話可不是能夠隨便說的。
天黑後,爺爺不聲不響地出了門。見他那樣子有些不同往常,我就悄悄跟了上去。
爺爺手捧一炷香,一路燒著紙錢。
這時本應乞求禱告,爺爺嘴裡卻在數落,趙長子,你該知足了。我這麼大年紀來給你送錢燒香,是夠看重你了。你不要狗子坐轎不識抬舉,非要我像金福兒和五駝子他們那樣待你!你莫以為自己做了鬼魂就奈何你不了,弄煩了老子,我就拿一張漁網將你捉住,放進女人的褲子裡,讓你做鬼也沒有個出頭的時辰!趙長子,你是個知書識理的人,全西河鎮認識的字加起來,也沒有你識得多。是我不對的事,你就該來找我,幹嗎要去纏我孫子呢!我知道,你這一生先是將心血放在我兒子身上,我兒子受西河鎮影響太深,許多東西都改不了,你就把心思用在我孫子身上。你指望他能夠出人頭地,能夠脫胎換骨,做一個可以到外面的大世界裡顯威風的人,能夠改造西河鎮、讓西河鎮翻天覆地的人。你把這麼多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你更不應該再找他的麻煩。你做鬼才幾天,就這麼不知輕重,你過去一笑只能將人嚇哭,現在一笑卻能將人嚇死。你在陽間沒有顯夠威風,現在可以在陰間顯嘛,幹嗎仍要攪和陽間的事呢!你還記得金福兒養的那條狼狗嗎,它可是比哮天犬還厲害,你要是被它遇上可就不得了,連五駝子這狠的人都怕它呢!學文和習文這兩個孩子好像心裡都有了意思,有可能成為夫妻,只要他們願意,我是不再嫌棄你的。所以,我們還有可能是親戚。所以,趙長子,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也已做得差不多了,剩下沒做的,也是為了你這未來的女婿,你忍了四十幾年,未必還在乎這剩下的兩年嗎?你就等學文考取了大學以後,再找仇人算帳吧!
這天夜裡,爺爺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