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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2:52
作者: 劉醒龍
寒假總比暑假過得快多了,先是忙年,後是拜年,一晃就到了開學時間。
正月初七這天,我去金福兒家拜年。啞巴打手勢說金福兒不在家,到縣裡給領導拜年去了。我聽到樓上有電視機的聲音,就和啞巴比劃問大橋在不在。啞巴說大橋在,但不准我上去。我聽見電視裡有男人和女人快活的呻吟聲。
從金福兒家出來,我又去五駝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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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鎮上的晚輩年年正月初几上家家戶戶去拜年,禮節是在其二,其一是討幾個賀歲錢。去年正月初幾我去金福兒家拜年時,金福兒問那罐榨菜的事。我告訴他自己是完全按照他說的方法去做的,大橋吃了以後真的是想吐又吐不出來。金福兒很高興,從口袋裡抽出一張十元票子給了我,然後又起身給我拿糖果。
見了五駝子,我將爺爺再三叮囑的話告訴了他。爺爺吩咐,別的話都可以不說,但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哪一日動身回學校。
五駝子聽說我將於初九早上動身回學校,立即死死盯著牆角的那把殺豬刀,兩隻手攥在一起,八個指頭關節乜得咯咯響。我有些害怕,剛好翠水給我端來一杯茶,並順勢在我身上捏了一把。我就和五駝子說,要去和翠水玩玩。五駝子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
一到翠水房中,她就問我身上穿的毛衣是誰給織的。我說是自己花錢買的。她不信,說我一定在城裡找了一個相好的女孩,還要試試我嘴裡有沒有城裡女孩的口紅味。我趁她張開嘴湊過來時,猛地朝她嘴裡唾了一口痰,然後轉身從後門跑了。
回去時,在黑燈瞎火的街上碰見了大橋。
大橋說,我正要找你,我媽到縣裡去拜年,回來時她在車上看見習文一個人在甲鋪附近的西河裡走著,我媽說習文一個人好可憐,要我邀你去接接她。
在路上,我說,你媽是和金福兒一齊去一齊回的吧?他們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大橋說,什麼怎麼樣,我爸是鎮長,我媽也是鎮長,她怎麼會真心實意地嫁給一個撿破爛的人呢!都是狗日的金福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說,今年的年你是在他家過的吧!
大橋說,我只想在他屋裡看看錄像。
我說,你看了幾部黃色錄像。
大橋說,兩三部,不過,我勸你別看這東西,看了以後就成天想它。我他媽的是被金福兒害了。
我說,你叫金福兒叫什麼?
大橋說,什麼都不叫,就叫他餵。
我說,那金福兒生氣嗎?
大橋說,他要是生氣就好了,我就一聲接一聲地喂,將他氣死。
一路走一路說話,後來,我們真的在西河裡找到了習文。她正摸著黑滿河裡尋找什麼。
我們走攏去問,習文,你找什麼?
習文說,我找爸爸!
我們說,趙老師早就不在了。
習文說,我知道。我要為他報仇。公安局沒用,我要自己查。
我們說,很晚了,明天我們一起幫你查吧!
習文說,師傅說,明天是好日子,鋪子要開張,一開張就沒空了。
我們明知找不著,但還是陪著習文找了大半夜,直到河裡起了大風,吹得人站不穩兩腳,才往回走。走了一陣風更大了,迎面吹來的風沙打在臉上生痛。習文餓了兩餐,走不動,我和大橋架著她的胳膊往前拖。習文的手冰冰涼,只有腋窩是暖和的,暖和得讓人心裡發癢。
很晚的時候,我們才回到鎮子。
爺爺已經在用很溫和的調子喚我回去睡覺。
我們要送習文回她的屋子,習文不肯,自己走了。
回家後,我和爺爺在一隻裝滿熱水的腳盆里燙腳,並一起說著習文的事。
正說著,外面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正是習文。
我說,你這大半夜還出來拜年,還有明天,明天才初八嘛!
習文夾著幾件衣服和一床被窩,說,我不是來拜年,我家屋子叫風吹垮了。
我怕爺爺又出餿主意,將習文打發到別處,搶先說,來我家住吧!你睡我的床,我去和爺爺睡。
爺爺說,伢,就照習文說的,來我家吧!
我將房間收拾好,讓給習文後,來到爺爺房,鑽進被窩,躺在爺爺的腳後邊,習文在隔壁房間裡脫衣上床的聲音隱約可以聽見。
天亮前,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習文摟著自己在河水中打滾。接著就遺精了。
我爬起來,坐在被窩裡換內褲。
爺爺醒後似乎是有意放大聲音問,怎麼,你也開始遺精了,恭喜你成大人了!
我怕習文聽見,撲上去捂住了爺爺的嘴巴。
天亮後我不敢起床,以為習文聽見了爺爺昨晚說的話。我聽見習文起床後,對爺爺說她去給鋪子開門,接著就踏踏地走了。
我起床時,爺爺已吃過早飯,笑眯眯地說他要去將我的學費弄回來。
中午,爺爺回家了。一看他那臉色我就知道錢的事沒著落。爺爺的臉色不似從前的那種絕望模樣,而是陰冷中透出一種兇狠的味道,像是下決心要干一件什麼大事。如同電視錄像里,軟弱的人去告發與自己有利害關係的人,或壞人要去殺人放火搶銀行時的表情一樣。當然,我不相信爺爺這大的年紀還能幹成什麼壞事。
天快黑時,縣政府接人回去上班的一輛小客車在鎮東頭公路邊翻了,死了一個,重傷好幾個。鎮醫院的人到處動員人去賣血。
爺爺聽到這個消息,立即露出了笑容,並起身往外走。
我說,爺爺,你可別去賣血。
爺爺說,伢,你放心,我的血太老,賣給誰誰就死得更快,沒人敢買。
天完全黑了後,我在家一邊烤火一邊等著爺爺和習文。我把火塘弄得旺旺的,一有動靜就去開門,卻老是撲空。也不知什麼時候我睡著了。
朦朧中覺得有人在身邊,一睜眼,正是習文。
見我醒了,習文說,明天要上學,我給你理個髮。
習文將白圍裙圍在我的脖子上,用一雙溫暖的手,將我的衣領塞進脖子裡。
這時,爺爺在門外高興地叫著我的名字,迫不及待地說,錢有了!學費有了!
爺爺推門進來時一身喜悅,可就是在一眨眼間,就變了臉色,並厲聲說,住手,習文!
爺爺上前一把推開習文,說,你怎麼像你爸一樣,不知好歹呢!
習文嚇得不知所措。
我說,爺爺,習文給我理髮不收錢!
爺爺說,收不收錢事小,可你們不應該忘記,正月沒過完,男人的頭怎麼能讓女人摸呢!
我便說,爺爺,你是個迷信頭子。
爭吵時,習文收拾理髮工具往外走。
我追到門外,拉住她的手說,你別離開我家。
習文毫無表情地說,除了這兒,我還能去哪?我還了工具就回。師傅不讓將工具往外拿,我是瞞著他拿出來的。
習文仍在往前走。
我攆了幾步,拿起她的手擱在自己的頭上,說,你別生氣,我不信這個,你想摸就讓你摸個夠。
習文站著不動。頭上的那隻手緩緩地從頭頂、從前額、從臉頰、從嘴唇一直滑落到我的胸口。後來,她將一對冰涼的嘴唇給了我。那嘴唇薄薄的有點硬,輕輕一碰時,有點甜味,很像吃西河裡冰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