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024-10-04 19:01:57 作者: 劉醒龍

  昨天一天沒理我的蘇米,早上一見面就劈頭蓋腦地說,昨天晚自習你去哪兒了?

  我強作鎮定說,有事,請假了。

  蘇米說,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卑鄙無恥,去看那種電影。

  

  因生氣,蘇米的雙頰漲得緋紅。

  我說,你沒看怎麼知道那種電影不能看,再說文化館門頂上還掛著「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單位」的牌子呢!

  蘇米說,你再狡辯,我就告訴班主任。

  我有些慌,說,誰叫你不理我。你今天再不理我,晚上我就去殺人放火搶銀行!

  蘇米輕輕地嘆了一聲,說,我不是不理你,我實在是——算了,不說這些,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做朋友就是。

  蘇米的話讓我再次領悟到,她有什麼話不肯對我說。

  吃過晚飯,我匆匆往學校外面走,半路上碰見了蘇米。

  蘇米說,你去哪兒?

  我說,文化館。

  蘇米生氣了,說,還想看那電影啦!

  我說,我去看董先生。

  蘇米折回來,要陪我一起去。

  一進文化館大門,就聽到一個男人在大聲叫罵著,說,我當了二十幾年的炊事員,從沒見到過這麼好吃的人,還是知識分子呢,還想申報高級職稱呢,狗屁!

  董先生呆呆地站在院子裡,一個長得極像五駝子的人,正指著他的鼻子,罵得唾沫橫飛。

  文化館的人都在各自門前站著觀看,沒有一個人上去勸阻。

  我問小曾是怎麼回事。

  小曾只是不屑地說了句,為了一塊肉去和沒文化的人爭吵,還一天到晚擺著副懷才不遇的架子,活得有什麼意思!

  這時,有個女孩站在一處門口叫蘇米。蘇米過去了一會,回來時對我說,吃晚飯時,董先生上食堂里去打飯,他要了一份白菜杆炒肉,並交了兩塊錢。那炊事員勺子一舀,舀給他的幾乎全是白菜杆。董先生開玩笑說炊事員的勺子上長了眼睛。炊事員說他不該說,便罵起來。

  我上去拉了一下董先生,說,董先生,我找你有點事。

  董先生看了我一眼,轉身領我和蘇米上樓去了。

  炊事員還在樓下叫,想吃肉就再去坐幾年牢,我胯里有坨肉總礙事,可我捨不得給你吃。

  董先生裝作沒聽見,開了門後,又隨手將門掩上。

  開始,董先生沒認出我,後來我說自己是西河鎮趙老師的學生,他才記起來。

  坐下後,董先生才發現開水瓶在食堂里沒拿上來。我連忙開口說去幫他拿。

  我下樓進了食堂,炊事員正就著菜盆里的白菜杆炒肉,一邊和小曾說話,一邊喝酒。小曾面前也有隻酒杯,他勸炊事員別和董先生計較,說董先生是天下最迂腐的書呆子,和他計較沒味,丟自己的人。

  我找到董先生的開水瓶,拿上剛要走,炊事員伸手奪下來說,要你管什麼閒事,叫他自己來拿。我說了幾句,又看了看小曾。小曾竟不理我,沒辦法,我只好空手回去。

  蘇米見了,笑話我沒用,她說她去拿來給我看看。

  蘇米去了十幾分鐘,最後也是空手回來。還恨恨地說,總有一天她要讓她爸將這傢伙抓到牢里去。

  過了很久,蘇米才對我說她那次去拿開水瓶時,炊事員也不讓拿,她和他吵了一陣,然後就上去搶,不料那炊事員趁機在她身上亂摸了幾把,她不敢再搶,連忙跑出食堂。

  最後,還是董先生親自去食堂才將開水瓶拿回來。他去了也有十幾分鐘,回屋時臉色很難看,手直發抖,給我們倒水時,連開水瓶塞子都捏不住。炊事員如何待他,他沒有說。

  董先生告訴我,為了那條關於趙老師和五駝子的諺語,他和館裡的領導鬧翻了。館裡的領導不同意選這一條,他卻執意要選,當然還有其他的很有意義的諺語。最後,館領導就把他給撤換下來。

  我問,趙老師被人殺了,你知道嗎?

  董先生說,我知道。

  我說,他的那部書你還寫嗎?

  董先生說,我現在閉門謝客就是寫這部書,可我不知道將來有沒有出版社肯出這樣的書。

  我看了看桌上的手稿,已寫了二百多頁,字跡又工整又漂亮,比趙老師寫得還好。

  蘇米問,你準備寫多長?

  董先生說,二十萬字不知能不能打住。

  蘇米說,那得多長時間?

  董先生說,兩三個月吧,我這一生也許只能做這一件事了。

  董先生接著又問了我一些關於趙老師的情況。

  我想起一個關於趙老師的故事。

  父親母親暴死的那年春節,家裡沒有一兩過年的肉,爺爺領我到五駝子那兒轉了兩趟,想找他賒點肉過年。五駝子一定是看到我們了,卻不用正眼來瞧。他用力地揮著屠刀,嘴裡不停地咋呼。春節時,肉鋪的生意極好,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五駝子不停地說,擠什麼呀,你有錢嗎,沒有錢就給老子滾遠點,別來這裡湊熱鬧。儘管這樣,爺爺還是開了口。五駝子眯著眼說,人家拿著錢都買不到肉呢,哪有賒的。

  後來,爺爺去偷了鎮長家的雞。

  開年以後,學校上第一堂課,趙老師出了一個津津有味的詞讓我們造句,我當即就寫了這麼一句:肉吃起來津津有味。

  那天傍晚,天上下起大雪,我和爺爺正在火塘邊烤火,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打開一看,趙老師滿身雪花地站在門口。

  趙老師說,他剛才在屋裡改作業,見了我造的句,他覺得非常好非常好,比那種雷鋒捧著毛主席著作津津有味讀著的句子好多了。

  說完這句話,趙老師就轉身回去了。

  爺爺說,趙老師一定也是過年沒有肉,才同我一道享受這同病相憐的津津有味。

  董先生聽了這個故事後好久沒有做聲,然後突然說,你們認為趙老師和我,是那種可以被一餐好酒、幾塊好肉所左右的人嗎?

  我們搖了搖頭。

  夜裡窗外起大風,寢室外面的梧桐葉子被吹得像放鞭炮一樣響。

  第二天,早飯後蘇米來上學時,見到我,老遠就慌張地叫起來。

  蘇米告訴我,董先生昨晚被炊事員氣死了。她說昨晚大風初起時,董先生怕風將窗台上的幾盆菊花吹落下去砸著了別人的什麼,就起床將它們搬到走廊上放著。夜裡,那炊事員起床小便,炊事員夜裡小便從來不肯多走幾步路上廁所去,總是踮著腳從走廊的窗口往街上屙。炊事員往窗口走時,被花盆絆倒了。他當即用腳猛踢董先生的門,逼著董先生起來賠禮道歉,但他還不甘休,又闖進董先生的屋子,將桌上那二百多頁手稿撕了個粉碎。董先生當即跌倒在地,一口氣沒接上來,被活活氣死了。

  我實在不敢相信。中午一放學,我就跑到文化館去看,文化館一點動靜也沒有,炊事員依然在食堂里和來買飯菜的人說笑。

  我問小曾,董先生呢?

  小曾說,死了。

  語氣極平靜。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