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024-10-04 19:01:06
作者: 劉醒龍
習文正在理髮店裡掃地。見我進門,她抬起頭掃了一眼,軟軟地問,理髮嗎?
我點點頭。
習文說,稍等一會,水還沒燒熱。
習文將地掃完,又去抹桌椅台幾。
後來,爐子上咕噥一響,壺裡的水開了。我站著無事,就過去將壺提起來,往桌上的一溜開水瓶里灌。習文收拾完,在一邊看著。我將壺裡重新灌上冷水,擱到爐子上。
習文說,城裡有那麼多理髮店,你怎麼不去城裡理髮?
我說,我答應過上你這兒來,上學之前,先是沒借到錢不知什麼時候走,後來晚上借到錢,第二天一早又得趕車,就沒來得及來。
習文說,那天你來也沒用,我爸一晚上沒歸家,我從四點鐘起床找起,一直找到下午一點,都沒見到人影,直到天黑時師傅才慌張地告訴我,說他剛才聽說我爸在河裡出事了。
我說,我也是天黑時聽說的。可我一點也不相信。
習文說,直到現在我也不信。我每天到他墳上去燒紙錢,總覺得他還活著。
我說,你爸跟你透露什麼沒有,不然別人怎麼會下這樣的毒手!
習文說,我爸只說過,其實我家一點不窮,如果想要錢,只需打聽一下,往台灣那邊的親戚那兒寫個信,一夜之間就可以蓋過金福兒。可我爸不願靠別人的恩賜過日子,他說那樣就違背了爺爺讓他來西河鎮報恩的願望。
我說,你爺爺到底讓你爸來報什麼恩?
習文搖了搖頭。
忽然門口有人叫,學文,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我扭頭一看,是蘇米。
蘇米穿著一套紅色的牛仔服,倚在門口,衝著我們笑。我看出她那笑裡面有些勉強。
蘇米說,我就知道習文在哪兒你一定也在,所以我一下車就問習文。
我對習文說,這就是蘇米。
習文沒說什麼,只是輕輕一笑。
我問蘇米,你怎麼來了?看你爸?
蘇米說,我來看習文。我和胡校長請的假,胡校長讓我代問習文好!
蘇米將一隻信封遞給習文,裡面裝著一封信和二十塊錢,胡校長要習文自己買點吃的,補補身子。
蘇米往轉椅上一坐,說,習文,幫我做個你最拿手的髮型吧。
習文說,我做不了,剛學的,只能隨便吹一吹,燙一燙。
蘇米說,隨便最好,我就喜歡隨便。
見習文不願動手,我說,蘇米,你得排隊,我比你先來,得讓我先理髮,才能輪到你。
蘇米說,你太不文明,連沉船時男人都得讓女人先上救生艇呢!
這時,習文的師傅進了鋪子,說,鬧什麼鬧,這晚了還不開張做生意,準備喝西北風呀!你們先讓一下,讓習文將鎮長的髮型重新做一做。
我們回頭一看,鎮長果然也站在門口。
鎮長走近轉椅對習文說,昨天你給我吹的這個樣子當時還覺得可以,晚上一照鏡子發現頂上太高了,人顯得俗氣,你再給我吹低一點。
蘇米坐在轉椅上不動身。
習文說,你先讓一下吧!
蘇米說,我先來,不讓!
鎮長看了一眼後問,這孩子怎麼沒見過?
習文說,她叫蘇米,從城裡來的。
我說,我的同學。
鎮長忙說,那次我去找大橋時,曾在食堂里碰過面,是不是!你先做吧,我先去布置一項工作,回頭再來。
習文的師傅忙說,鎮長,要不我來幫你吹一吹,壓一壓?
鎮長沒理他,只顧對蘇米說,大橋和你同學一場,你能幫他的時候就儘量幫幫他。
說完這話,鎮長徑直走了。
習文的師傅在身後小聲嘟噥,不想讓我摸你的頭,我的手未必比撿破爛的手髒!
鎮長剛走,蘇米就從轉椅上跳起來,正要說什麼,外面的人先吆喝起來。
和蘇米坐同一輛客車上鎮裡來買瘦肉的一個城裡人,受不了五駝子的折磨,低聲罵了一句婊子養的。被五駝子聽見,吵起來後,五駝子拿起刀要砍他。
那城裡人在前面跑,五駝子在後面追。
追到理髮店外面,正好碰上鎮長。
鎮長說,駝子,你發什麼瘋,快把刀放下,別丟西河鎮的人。
五駝子紅了眼,說,你懂得丟人,你的人丟在哪兒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鎮長火了,說,當心我將你的執照沒收了。
五駝子說,我早知道金福兒串通你來整我,先是占我的地盤,現在又想封我的刀,別把我惹急了,放一把火燒了那男盜女娼的棲鳳樓。
鎮長氣得臉發白。
金福兒這時從看熱鬧的人群中走出來,說,說我就說我,別把領導扯進來。我就站在這兒,你想砍就攏來,我若是後退一步,就不是娘生的,就是從牛屁眼裡屙出來的。
五駝子怔了怔,說,你的帳總有一天我會算的,我今天先和婊子養的城裡人算帳。
五駝子要追時,金福兒打了一聲口哨,那條大狼狗立即竄上來,擋在了五駝子前面,也不哼不叫,只是死盯著五駝子,讓一條通紅的長舌頭在前面吊著擺來擺去。
五駝子有些怕,後退了一步,大狼狗立即逼上來一步。慢慢地五駝子被逼到牆邊,沒有退路了。
他叫了一聲,媽的,老子不想活了!
說著,舉刀就向自己頭上砍去。沒等落下,大狼狗跳起來,張開嘴將他的手腕叼往。
金福兒問,你還想不想死?
五駝子說,大仇未報,狗日的才想死呢!
金福兒吆喝一聲,領著大狼狗正要走開,蘇米從我們後面鑽出來,衝著他倆說,你們一個比一個惡,說不定趙老師就是你們殺的。
金福兒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蘇米。
蘇米說,我不怕你的狼狗,我連警犬都不怕。
金福兒沒說什麼,扭頭走了。
五駝子沒了對手,也無精打采地回肉鋪去了。
人都散了以後,蘇米對習文說,你今天休息一天,我陪你散散心。
習文說,不行,師傅不答應,要扣工錢的。
蘇米掏了五塊錢放在台几上,說,這算是你給我做了髮型。
蘇米回頭對我說,你理髮的錢呢?
我掏出那五角錢,放在五塊錢的旁邊。
習文的師傅笑起來說,習文,今天你就歇歇吧!
出門上街,剛走到棲鳳酒樓前面,一輛警車迎面而來,並在我們身邊來了個急剎車。隨後,車內跳出蘇米的爸。
不等他爸開口,蘇米搶先說,你不要強迫我,我今天不回去,明早我們會趕到學校上第一節課的。
蘇米的爸說,學文,都一起走吧,這車裡是空的。
我探頭一看,王國漢待在被鐵柵欄隔起來的車子尾部。
蘇米也發現了王國漢,她問,這是什麼犯人?
蘇米的爸說,是個強姦犯。
蘇米說,讓我和這種人坐一輛車,你不噁心嗎?爸爸,你這一段發什麼頭暈,一天到晚總是捉強姦犯,那麼多殺人犯不去捉,連我都不好意思說我爸是刑偵隊長了。
車上的偵察員都從車內探出頭來,學著蘇米說,蘇隊長,我好噁心啊!
蘇米不笑,嘟著嘴說,我爸是糊塗官,你們是糊塗兵,我要是當局長,就將你們統統關一個月的禁閉,不准抽菸喝酒,然後看能不能開幾個聰明孔。
一個偵察員說,我是太蠢了,上小學二年級時,考了個88分,回來後自己跪在地板上,撩起花裙子,要爸爸打十二下屁股,說這樣下回就能考100分。
蘇米臉紅了,說,爸,別讓他說了,男同學在這兒呢!
蘇米的爸揮手止住了偵察員們的話,叮囑幾句,便上車走了。
我們在鎮上到處逛,中午時分,正準備去習文家做飯吃,大橋從一輛卡車上跳下來,直埋怨我們不該沒有邀他,害得他聽到消息後,連假也顧不上請。
大橋邀我們上棲鳳樓去吃一頓。蘇米不願,非要上習文那裡自己做著吃。大橋便跑回家拿了錢,買些好菜拿到習文家。
蘇米一進習文的屋,見到趙老師的畫像就哭起來。
這像是習文根據記憶畫的。
習文說,我的畫畫不好,其實我爸長得比這畫像好。
我和大橋知道,趙老師活著的模樣,遠不如這畫像。
吃罷飯,我們一起去河灘上玩。我和大橋不停地往蘇米身上撒沙子,蘇米也用沙子向我們還擊。我們不怕,扭扭腰,抖抖衣服,提提褲帶,身上的沙子就沒了。可是蘇米則要不斷地躲到柳林里去處理身上的沙子,這時,她總叫習文監視我們,讓我們面向河中央。有習文監視,我們都不願犯規,哪怕蘇米三番五次地趁機從背後襲擊我們,我也老老實實地待著。
黃昏時,我們回到鎮裡。習文和蘇米在前,我和大橋在後,並肩順著小街往前走。夕陽瀰漫在整個鎮子裡,小街兩旁白的棉花,紅的辣椒,黑的瓦脊,一條條,一道道,明明白白地朝朦朦朧朧的暮色里舖去。在這白晝與黑夜交接之際,金福兒等人家的大彩電還沒有歌唱,貧寒之戶飼養的牛羊尚在牧歸的路上,於是鎮子就陷入一種仿佛是瞬間的深沉的靜謐之中。我在西河鎮生長了十幾年,也是頭一回發現這近乎神秘的靜謐,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人影在晃動,可他們的晃動一如瓦脊上的炊煙,我想不通,這時候人們為什麼突然都不作動靜了。
蘇米被這景色迷住了,忽然間大聲說,習文,你太自私了,每天都擁有這麼美的黃昏,怎麼就不裝一點放在信封里寄給我呢!
街邊的人被蘇米的聲音驚動了,紛紛抬起頭來,看過後,一個個都怔住了。
五駝子拎著一籃子屠刀站在巷口看我們的眼光有些發直。在他的對面,棲鳳酒樓的落地窗前,金福兒叼著一支煙,一手舉著打火機,一手擋著風,卻不知點火。
我說,誰知道他們現在在想什麼?
大橋說,不是想牛郎織女,就是想賈寶玉和林黛玉。
我說,西河鎮的人有這份雅心思?我說他們是在想趙老師當年到鎮裡的情形。不信你可去問金福兒。
大橋真的走到金福兒面前,「餵」了聲,說,你在想什麼,這種呆樣子。
金福兒說,看到你們兩對,我就像又見到趙長子和他先前的漂亮媳婦。
大橋回來說,學文你快成神仙了。
蘇米正要問習文什麼,大橋又說,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殺了趙老師,他殺趙老師這樣的人有什麼意義呢!
蘇米馬上呸了他一口,說,大橋,等到天下有比你更蠢更笨更痴更傻更苕更呆的人出世後,你再開口講話,好不好!
習文嘴上說沒事,臉上的那一點笑意已經全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