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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1:03
作者: 劉醒龍
天一亮,爺爺屋裡就響起咳嗽聲。一陣接一陣,像打機關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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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從床上坐起來,爺爺就隔著牆說,趁早,河裡的水乾淨,去挑三擔回來,把缸里灌滿。
這是爺爺第一次叫我挑水,我有些愣,心想,爺爺怕是真老了,他要是不能動了,自己的書恐怕也就讀不成了。
我沒有做聲,挑上水桶就出門往西河裡走。鎮上大部分人沒起來,街上只有少數幾個像我一樣趁早到河裡挑水的人,大家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只顧把一挑水顛得晃悠悠的。
小街上,各戶門前還未來得及掃,昨夜豬羊牛拉的糞便隨處可見,而翠水的窗前,更是大明大白地扔著幾團紅色的衛生紙,上面有一攤攤的血污。
挑水的人們並不罵,繞了幾步就過去了。
田野上有一層濕霧,十幾堆還沒燒透的火糞,仍在冒著青煙,和霧攪在一起後,散出一股沁透心脾的異香。
習文屋後的山坡上也有一股煙在升起,但比火糞煙淡許多,也小許多。我看不清那是在做什麼。別處的霧都是薄薄的,就那兒顯得又濃又厚。
我將第一擔水挑回屋裡,再到河邊舀第二擔水時,一陣風將那團霧吹散了,露出習文的身影。
習文跪在一座新墳前,一把一把地燒著紙錢。
蓉兒的爸正好挑著水桶走過來。
我問,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習文這早就爬起來上墳。
蓉兒的爸望了一眼說,長子一死,習文就天天這樣,剃頭佬發給她的一點工錢,她差不多都買了黃表紙。
我說,習文一個人太可憐了。
蓉兒的爸說,是呀,不知誰來行行好,早點給她保個媒,找個男人嫁出去,也算是個依靠。
我忽然生起氣來,說,你以為習文也像你家蓉兒那樣?
蓉兒的爸說,你這伢兒,平白無故的抖什麼威風!大清早的,誰犯著你啦,是你找著我說的話嘛!你是不是也想我們像對待趙長子那樣,將你的威風殺得片甲不留!
我挑起水桶走了幾步,回頭說,休想!
又走幾步,又回頭說,休想!
再走幾步,再回頭說,一輩子也休想!
挑了三擔水,水缸正好滿了。我用扁擔鉤子去鉤水桶時,在灶後燒火煮粥的爺爺咳了一聲。
爺爺說,水滿了,別挑了。
我說,再挑一擔擱在水桶里。
爺爺說,我一人在家,一天用不了一擔水,挑多了放在缸里會臭的。
我說,快臭時,你就用它將門口的街面沖一衝,洗一洗。
到了河邊,舀好水,我將扁擔橫在水桶上,人坐上去,呆呆地看著還在燒紙錢的習文。這時太陽已出山了,四處都是光燦燦的,反襯得那處山凹更顯陰沉。
紙錢燒完了,墳丘旁不再冒煙,習文跪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遠遠地看,如同一尊觀音像。
蓉兒的爸走過來對我訕訕地說,聽說你和蘇隊長的女兒是很好的同學?
我沒理他。
蓉兒的爸繼續說,你昨天看了他們審王國漢,能判幾年徒刑?
我忍了忍沒忍住,還是開口說,這是秘密不能外傳。你是黨員嗎?
蓉兒的爸說,我是,入了十幾年。
我說,是黨員更應守紀律,亂打聽會犯錯誤的。
蓉兒的爸走了幾步後嘟噥了一句,小狗日的,夾著個雞巴當槍使。
我大聲說,你放心,蓉兒吃不了虧的。
這時,爺爺的喊聲忽然起來了,你那個野種,死到哪裡去了喲!
喊聲一起,習文驟然轉身站起來,我看得見她那目光像閃電一樣射向我。我從兩隻水桶中間站起來,陽光把我的身影在沙灘上投射得很長很長。我們遙遙相對而立。
後來,爺爺又用溫和的調子喊我,學文,回來吃飯喲!
我應了一聲,彎腰挑起水桶往回走。山凹里,習文也在往回走。
吃完早飯,我朝爺爺要五角錢去理髮。爺爺要我去剃頭佬那兒劃正字,記上帳,錢以後一齊付。我不肯,非要他給我現錢。
爺爺像是忽然明白過來,咧著嘴笑起道,你也懂得在女人面前顯威風了!
每年秋天,是我家最富裕的季節,各種收成拿去賣了,總能變出一些錢。
爺爺從箱子裡拿出五角錢交給我時說,你想不想吃一節甘蔗,要想,我就多給三角你。
我說,我不想。
爺爺嘆口氣,合上箱子說,你托生到我們家算是前世沒修好,別人家的孩子手裡拿著一節甘蔗,在街上邊走邊啃邊吐渣兒,多威風啊,有時還故意往女伢兒腳下吐,女伢兒若說不該這樣,他就舉著甘蔗嚇唬人家——哎!
我說,吃甘蔗威風個屁,嘴上臉上手上都是水。我在縣裡經常吃口香糖,那才是又高級又威風呢!
爺爺說,西河鎮只認甘蔗。口香糖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一天到晚嚼來嚼去,像個沒吃飽的要飯的餓鬼。甘蔗好,要吃吃了,要喝喝了。
我不和爺爺爭,拿上錢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