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清水無香(四) 13

2024-10-04 18:57:50 作者: 劉醒龍

  過河不久古九思就被那輛切諾基追上了,司機說是汪鎮長專門讓他來送一送的。司機一路唱著民歌,古九思問他怎麼這樣高興,司機先是不肯說,見古九思不再追問了,又自己找機會說,汪鎮長接袁副書記的職務已是鐵板釘釘卷腳的事了。古九思本不想潑冷水,又實在忍不住地提醒說,由鎮長升遷為鎮委書記是有可能的,想搞三級跳一下子蹦成縣委副書記恐怕是期望值太高。司機哪裡聽得進古九思的話,當即回敬他,只有一輩子當文化站長的命。

  切諾基停在小河邊。方四秀最先看見古九思,連忙跑到柳柳家門口叫了一聲。柳柳的媽媽跑出來迎接。古九思對她道歉說,自己沒有照顧好柳柳。柳柳的媽媽要他別再記著這些,既然報了仇,這事就完了。況且袁副書記當的那麼大的官,一下子被撤個精光,個人損失也很大。

  柳柳不在家,她帶著小園上山采野茶去了。

  「怎麼不採桑葉了。」古九思說。

  柳柳的媽媽說:「她們說你愛喝野茶,要親手炒些野茶給你嘗嘗。」

  古九思問:「柳柳唱民歌沒有?」

  

  柳柳的媽媽說:「沒唱了,連小園都不唱了。」

  方四秀在一旁糾正說:「小園還在唱。昨天中午我親眼看見她在瀑布那兒吊嗓子。」

  古九思告訴柳柳的媽媽,自己要在她家住一陣,讓她作些安排。隨後就去尋找柳柳和小園。

  山坡上有桑樹的地方就會有女孩。棵棵桑樹都被女孩們伺候得光溜溜的,一如她們躲在山泉里洗澡的樣子,只在根枝條頂端上的留下三兩片綠葉。那些當年抽出來的枝條,則更像柳柳垸里那些正要發育的小女孩們的肢體。古九思在一棵滿是虬結的老桑樹下碰見兩個女孩,她們正用桑椹將對方的嘴唇塗得烏紅。古九思問她們看見柳柳沒有。一個女孩已經抬起了手臂,又被另一個女孩按下。女孩要他唱首民歌才肯回答。古九思問她們要聽什麼內容的。一個女孩笑著說:「就是那種歌嘛!」古九思懂了她們的意思,正要開口唱,另一個女孩忽然伸手往山上一指,讓古九思快走,她不想聽那種讓人夜裡睡不好覺的歌。古九思望望她們羞怯的樣子,走了幾步又回頭說:「老桑樹下容易鬧鬼,你們不怕嗎?」女孩們等他走遠了些才一齊說:「我們是狐狸精,誰都不怕!」在一陣嬉笑中,女孩自己小聲唱起了民歌。

  順著女孩指的方向,古九思翻過山脊,一會兒就聽到轟隆隆的水流聲。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一道石壁,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潔白如雪的瀑布。古九思拂了拂垂在額頭上的頭髮,突然發現,瀑布底下的水潭裡,一個女孩全身赤裸地用雙手掬水,狠命地擦洗著自己的胸脯。古九思一邊後退,一邊認出沐浴的女孩正是柳柳。他滑下石壁,剛鑽進樹林,一蓬荊棘後面跳出一個怪物,哇哇叫著向他撲來。古九思慌忙閃到一棵大松樹後面,並隨手操起一塊石頭。怪物還在逼近,但古九思已認出是小園披著一件獵人丟棄的蓑衣在嚇唬自己。他叫了聲:「小園!」小園果然從破蓑衣中鑽出來站到他面前。

  古九思生氣地說:「你這是幹什麼?」

  小園偏著頭說:「我在給柳柳當保鏢,不讓人偷看。」

  小園用眼睛直直地看著古九思,古九思不好再說下去了。「你怎麼不下去洗?」他換了個話題問。

  小園嬌嗔地說:「女人每月總有點麻煩事嘛!」

  古九思連忙再次轉換話題:「柳柳怎麼樣,心情好些嗎?」

  小園說:「好不好我說不準,但她老是說,等到弟弟大學畢業,再將媽媽送上山,她就到這瀑布里了結自己。」

  「你沒勸她?」古九思說。

  小園馬上反問:「我怎麼勸她,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想死,特別是當你都不信任我時。你一直背著我偷偷教柳柳唱你的傑作,還以為我不曉得。我是真想變成一條狼,將你一口吃下去。我還想將你綁架到哪個山洞裡,讓你專門為我寫民歌。」小園說話時臉上表情變化很快。

  古九思說:「攤開了說也好,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有意讓柳柳去頂缸?」

  「我怎麼能有這樣的神機妙算!柳柳床上的水是誰潑的我不曉得,讓房給柳柳的主意是汪鎮長出的。那天中午袁副書記就借酒裝瘋,將我這兒弄傷了。」小園指了指自己那高高聳起的乳房,「我曉得那天晚上袁副書記不會放過我,我還以為他們覺得客室不方便,有意支使我回娛樂廳。你可以去問小馮,我同她說了,她嚇得要死,非要用桌子頂著門。柳柳出事後我才明白,一定是汪鎮長認為這事發生在我身上,只要答應給點好處,我會忍受著不說不鬧。柳柳就不同了。汪鎮長需要有人將袁副書記鬧得七竅流血。」

  小園的手臂上有幾條樹枝劃出的細細血痕。古九思用目光撫摸了一下。「我相信你的話。」

  小園說:「我腦子裡只有女人常用的辦法,如果會汪鎮長那一套,我也去當幹部,不用夢想當歌星。」

  古九思的目光再次撫摸了小園手臂上的細細血痕。

  「這是采野茶時劃破的。」小園察覺了,抬手指指半山上的那座懸崖,「柳柳說那上面的野茶品質最好,我們就爬到那上面去給采野茶。」

  古九思說:「誰讓你們這麼幹的,摔下來怎麼辦?」

  小園說:「你不是說過野茶純潔嗎?」

  這時,柳柳在石壁那邊叫起來,小園連忙跑過去。時間不長,頭髮濕漉漉的柳柳背著一隻裝滿野茶的竹筐從石壁上走了下來,古九思有些不敢看她。

  柳柳叫了一聲古老師以後便不再說話,悶悶地跟著他們回到家裡。古九思也不提民歌的事。吃完晚飯,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陣,他便坐到門外的石磙上,慢慢悠悠地吹響笛子。垸里的人全都靜靜地聽著,沒人上來打擾他。夜很深的時候,柳柳給他送來一杯熱茶,並告訴他,家裡睡不下這麼多人,媽媽讓他到方四秀家去借宿。古九思收起笛子時,從遠山上正好傳來一陣激烈的狼笛聲。

  夜裡無事,聽見方四秀在隔壁自言自語:「自古以來只有唱民歌的,怎麼就沒有唱官歌的哩?」古九思忍不住衝著黑暗說:「當官的那種樣子,誰願意唱!」方四秀在牆那邊問假如柳柳去不了,他的民歌怎麼辦。古九思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一直沒有問答。方四秀建議,柳柳若不去,他就自己上台唱。他現在的樣子比從前更有魅力。古九思閉上眼睛後,滿腦子全是山風吹過的呼嘯聲。方四秀還在說,既然是民歌他又何苦這樣認真,她聽說了,假如當年他不那麼認真,能滿足汪子蘭的情感需要,汪子蘭就不會丟了愛情又丟了民歌。古九思不再接話,他聽得出,方四秀是在借汪子蘭的事暗示自己。

  第二天早上,古九思正在小河邊洗臉,見柳柳和小園又要上山采野茶,他連忙跟上去。柳柳沒有攔他,別人見了也沒說什麼。上山後,他才曉得野茶樹生長的地方有多險。他跟著柳柳爬第一處懸崖時失敗了,在第二處懸崖下他又失敗了。不過,柳柳看到他那狼狽不堪的樣子,終於將眼睛眯成一條線地笑了。小園勉強能跟上柳柳,不過非常吃力,有兩次不得不讓古九思抱著她的腿往上舉。太陽升到天頂便開始下降。柳柳又要洗澡了。古九思和小園在遠離瀑布的地方守著,讓柳柳放心地洗乾淨自己。小園在草地上躺了一會兒,冷不防說起汪子蘭。她問古九思當年為什麼不肯接受汪子蘭,甚至還說那時已經改革開放了,大家能夠接受情人這種現實了。古九思本不想說,不知為什麼還是告訴她,世上有些東西讓它留作紀念更好。說過後他的目光遇上小園的目光。小園的目光很深,幾乎讓自己的目光完全陷了進去。

  背上采來的野茶,他們回到柳柳的家,依然無人提民歌調賽的事。晚上古九思照舊先吹竹笛後聽狼笛,最後上方四秀家睡覺。方四秀的丈夫回來了,那男人太累了,回家後倒頭睡了三天。那震天動地的鼾聲替代了方四秀隔著牆壁的呢喃。

  第四天早上,古九思醒來便聽見田大華在外面打聽自己。他走出去問田大華有什麼事。田大華將他拉到車上,讓他看一份報紙。報紙上有一幅狼字的書法作品。下面的文字,說明它獲得了全省鄉鎮企業家書法比賽的一等獎,作者卻是田大華。

  田大華說:「我是專門來負荊請罪的。我不是有意偷梁換柱。事情已發生了,不好再改變了,你就提些補償要求吧!」

  古九思生氣地說:「同你這種人沒什麼好商量的。」

  田大華低三下四地說:「你在民歌上造詣那麼深,完全可以不在乎書法上的那點業餘愛好。我可以資助柳柳一家三年,或者你將寫狼字的專利賣給我。」

  古九思丟下田大華,走到一邊。柳柳的媽媽正好走出來,抱著一盆髒衣服走向小河邊,一邊咳嗽一邊自己捶著自己的腰。柳柳拿著一杯水在大門旁邊憂鬱地站著。古九思不再多想了,回頭答應田大華,要他用書面保證明,未來三年,按時兌現給柳柳家的資助,並抽空將柳柳的媽媽送到縣醫院裡檢查一下身體,如有病要負責治療。田大華連連點頭,並且要去柳柳家當面允諾。古九思讓他免了,免得人家不知內情還要千恩萬謝。

  田大華這時才通知古九思,參加民歌調賽的歌手明天到縣裡集中。

  柳柳的媽媽將髒衣服泡在小河裡。古九思從田大華的車裡出來後,徑直向她走去。他蹲在河邊看著水裡的小魚搖頭擺尾地來回遊,只要水面有肥皂泡浮起,它們便搶著去啄。

  「我打算明天早上帶柳柳走。」古九思說。

  柳柳的媽媽說:「我也覺得你們該走了。你別擔心,柳柳是個懂事的孩子,她會跟你走的。」

  一條水蛇從順著流水游過來,古九思要去撿石頭,柳柳的媽媽伸手澆了一捧水,水蛇立即鑽進河邊的石縫裡。

  這一天過得同前幾天差不多,稍有不同的是小園也下瀑布洗了澡。從水裡起來穿好衣服後,小園身上起了許多雞皮疙瘩,她大叫冷,並說這時候若有一個愛她的男人摟著她就好了。

  離家不遠,他們聞到一股檀香味。

  柳柳臉上沉重起來。她說:「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柳柳家裡已經擺上了香案。稍坐一會兒,柳柳就跟著媽媽去上墳。古九思猶豫一下,還是帶著小園跟了上去。穿過後山的一片樹林,一座孤墳出現在眼前。柳柳跪下後,她媽媽就叫她給爸爸唱一首新學的民歌。柳柳唱了兩句就唱不下去。古九思走上去鞠了一躬,接著唱完了。

  大家都沒說話。一陣旋風將剛燒的紙錢卷向山腰。

  柳柳的媽媽說:「你爸醒著哩,他聽見了,還笑了一聲。」

  柳柳的媽媽沒有對柳柳說更多的話,母女倆的目光在空中緊緊纏繞在一起。

  黃昏很憂傷,柳柳也深深地憂傷起來。這樣的憂傷正是民歌的得以傳世的命脈。天黑以後,方四秀過來幫忙炒野茶。柳柳的媽媽用松柴將鍋燒熱,方四秀將柳柳這幾天采的野茶倒進鍋里,一會兒便清香滿屋。柳柳和小園忍不住學著方四秀將手伸進鍋里翻動著慢慢變樣的野茶。方四秀叫她們別動,會將手弄黑的。小園連忙縮回手,柳柳好像沒聽見,一雙手在鍋里上下翻飛不止。野茶越炒越香,方四秀的丈夫拿著茶杯尋過來,一邊瞅著鍋里,一邊取笑廣東人將他們給豬消食的粗茶當作寶貝。小園對這些沒興趣,她問古九思要不要到公路上去散散步,享受一下深山的夜景。古九思的拒絕沒有讓小園掃興,她又問起古九思寫民歌《狼》的來由。古九思覺得自己對小園太狠了,就告訴她,自己寫這首歌,有一部分是為了紀念汪子蘭,他曉得當初的汪子蘭對自己有感情,但他不能接受,汪子蘭匆匆嫁人後,他就有了這首《狼》。一旁的方四秀傷感地說,這輩子別說有人為自己寫情歌,就是有人給自己寫封情書,她也會死了閉眼睛。方四秀的丈夫說,女人真是什麼都想要,一手要票子,一手又要情書。方四秀白了他一眼,問他什麼時候聽說世上還有情書這種東西的。

  趁他們在鬥嘴,小園輕輕對古九思說:「家裡日子過得美滋滋的,心裡卻牽掛別人家的男人女人,這樣的人是不是有點虛偽?」

  古九思馬上恢復了老脾氣:「所以你不能唱這首民歌。」

  小園輕輕一笑:「你會讓我唱的。」

  古九思想了很久,始終找不出小園那麼自信的理由。

  野茶炒好了,半座垸子都香起來。柳柳給每個人沏了一杯,柳柳的媽媽和方四秀沒有喝,她們擔心夜裡會興奮得睡不著覺。一杯野茶喝下去以後,做夢都是香的。古九思竟然夢見到十九歲時的何怡。

  天亮之前,一輛救護車嗚嗚響著往更深的山裡駛去。古九思被驚醒後,感到床前有個人影。認出是方四秀後,他眯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裝作熟睡。天色慢慢地亮了,看得見方四秀正在用雙唇在吻笛子上面的那隻孔。窗戶傳來牛在河邊喝水的聲音。方四秀在床前輕輕坐下,摸了摸古九思伸在被窩外面的手,又輕輕地站起來,輕輕地走出房門。古九思心裡有一種別樣的感動。起床後,他大聲說了幾句謝謝,這才拎上自己的東西出門去。

  柳柳已經在給蠶兒添桑葉。

  柳柳的媽媽已經做好早飯,怔怔地等在廚房裡。古九思同她說了一陣賣蠶繭的事,語氣聽來還算平靜。

  沒人提柳柳走不走的問題。早飯後,柳柳就將自己的行李拎出來,也不看媽媽,就說:「我走了。」

  柳柳的媽媽說:「好好跟古老師學,哪天你要上電視了就捎個信回,村長家有電視機,大家都會去看的。」

  門外響起一陣笛子的聲音,方四秀拿著古九思忘在她家的笛子出現在門口。她要柳柳去縣裡比賽時小心一點,現在的人沒有民歌里唱的那好。她還傷心地說,丈夫在武漢賣弄茶葉被人騙了,回來時身上只有六角錢。

  柳柳慢慢出了門。

  他們剛走過小橋,一輛救護車順坡衝下來,停在公路邊上。派出所的老江從駕駛室里伸出頭來,問古九思是不是回西河鎮,車上可以再捎幾個人。

  救護車裡躺著一個全身是血的男人,說是上山打獵時被人搶劫了。古九思認出那人就是上次在這路上碰到過的老頭。救護車在一處上坡時突然熄火了。別人都下去推車,剩下兩個人時,老頭告訴古九思,自己其實沒被人搶,是母狼在陷害他。母狼將他布下的炸彈叼到一條小路上重新放好,自己裝作受傷的樣子,誘使他去追,結果被自己的炸彈炸傷。母狼回過頭來要吃他,無奈之中,只好從陡崖上滾下來,撿回半條性命。老頭一輩子打獵,到頭來被狼害成這樣,他怕傳出去丟人,才編了個搶劫的故事,說是自己剛打著一隻香獐,就被三個五大三粗的年輕男人搶了去。他沒想到瞎編的故事能驚動警察。因此,老頭讓古九思悄悄同老江說說,將自己送到醫院就行,別往下查了。

  救護車上到坡頂以後,古九思坐到駕駛室去。

  老江聽完之後罵罵咧咧地說,難怪這麼大的山,幾十年打不著一隻香獐,原來畜生已經學會了人的狡猾。老江又說,若是讓這條母狼的子孫後代不斷地進化下去,遲早有一天,世界會由它們來統治,人類反倒成了狩獵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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