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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44
作者: 劉醒龍
發現口袋裡有兩隻制好的天麻是第三天的事。小園和柳柳上家裡來給他洗衣服,清理口袋時發現了天麻。古九思隨即記起是方四秀放的。古九思曾在一首民歌里寫過一個愛丈夫又愛情哥哥的女人,望著像兩顆心一樣的兩隻天麻犯難的故事。古九思剛讓小園和柳柳在文化站里練過這首民歌。小園將天麻分兩次給古九思。給第一隻時她說這是柳柳的心,給第二隻時她說這是小園的心。她說小園二字時特別地嫵媚。
柳柳不再住在古九思家裡,也不用每天為了採桑葉來來回回地跑。汪鎮長親自為她和小園在鎮政府客室里,分別安排了免費住宿的房間。田大華當月就給柳柳發了兩百元錢,又給柳柳的弟弟寄了兩百元。小園本來在大華娛樂廳同小馮共住著一間屋子,收拾得挺好,但她執意要同柳柳住到一起。小園的理由是住在大華娛樂廳樓上應酬特別多,躲也躲不開。古九思不曉得小園從前有多少應酬,只曉得小園現在每天總有幾次被人呼出去,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地不見人影。古九思也不阻攔她,剩下柳柳一個人時,他連忙教她練那首已被取名為《狼》的新民歌。
何怡在家裡躺了十天後,硬撐著爬起來,打開店門做生意。她惦記著澳門回歸的日子,還想將慶祝活動上必須統一穿著的那些服裝包攬下來。小園也幫著打包票,如果鎮裡到時又拖著不給錢,她負責討債。小園好像不曉得古九思對自己不公平,暗地裡為柳柳上小課,繼續在古九思面前極盡所能地嫵媚下去。
何怡的服裝店開門的那天早上,小園見到古九思就說,小馮的表妹被安排到鎮政府客室當服務員了。小馮的表妹民歌唱得不太好,但汪鎮長喜歡她大大方方不怯場的性格。
古九思對這個沒興趣,他讓小園同柳柳一道練起了嗓子:「鳳鳴嘞山嘞隱嘞薔薇也金花嘞銀嘞呃翠也——呃啊——金花呃銀翠也,梧餵桐樹也掛蝴蝶呃彩餵鳳也縈嘞回也,東嘞廂琴嘞彈蘇月紫玉呃一對也,西廂月餵照也檐前嘞雁北嘞南呃飛也。」古九思用毛筆蘸著墨汁凝神寫他的狼字,他不停下來,小園和柳柳就得繼續往下唱。寫到第七個狼字時,古九思感到有什麼東西不對勁,他想繼續寫,桌上的紙用完了。他一擱筆,小園忙長出一口氣說:「我都快憋出毛病來了。」古九思想了想,又讓小園和柳柳各自單獨唱了一遍,心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小園歌聲中有種氣勢正在猛烈上升,並開始對柳柳的歌聲進行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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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九思找來紙又寫了一個狼字。
小園說:「古老師,你寫的狼,越來越有神了!」
「是有這個問題!」古九思喃喃地說。
小園又被呼了出去。古九思示意柳柳關上門,習慣地改唱《狼》。
古九思揮手打斷她的歌唱,他說:「你對小園的感覺如何?」
柳柳由唱歌轉為說話有些不適應,定定神才回答:「她比我能幹。」
「不!唱民歌不是靠錢多錢少、不是靠妖艷迷人、不是靠嗓門大出氣粗,你要記住,」古九思說,「好民歌是用自己平常過日子的心情唱出來的。」
柳柳沒有點頭。「我越唱越覺得自己不如她。」
「你說說自己比她強的地方。」古九思說。
「她不會養蠶,不會採桑葉。」柳柳說。
古九思站起來說:「對,回頭唱歌時,你就想自己正在養蠶,正在採桑葉,想那大蠶為何比雪還白,還有桑葉上的露水珠是不是救災人性命的甘泉!」停了停,他還是將想說的話說出來:「還有一點,你千萬不能想小園在大華娛樂廳掙了多少錢,更不能想她去廣東打的是什麼工——你明白嗎?」
古九思還沒說完,柳柳忽然說:「我媽來了。」
她跑到門口,果然迎著了媽媽。柳柳的媽媽到鎮裡來賣蠶繭,得了過年後的第一筆收入。她高興地拉上柳柳到何怡的服裝店裡買了兩件衣服,自己留一件,另一件是長裙,給了柳柳。
柳柳在文化站的另一間屋子裡將長裙穿上後,立即神采飛揚起來。古九思建議她索性賣支口紅搽一下嘴唇。柳柳羞羞答答地賣了一支口紅回來,雖然使用時動作很笨,但還是讓剛進門的小園大吃一驚。
古九思再讓她們一齊唱民歌時,柳柳的歌聲忽然像泉水那樣從黑色山岩中破石而出,化作一道瀑布掛在遠山上。柳柳的媽媽很滿意,她也聽出來柳柳唱的民歌比那天比賽時動聽多了,明顯超過了小園。
柳柳的媽媽剛走,又有人打小園的呼機。小園看看後沒有理,專心唱著民歌。一會兒工夫,那人呼了十幾遍,小園的呼機都快響破了。小園唱了好久,終於忍不住問古九思,怎麼一轉眼間,柳柳的歌唱便有這麼大的長進。古九思籠統地告訴她,人一生遇到的很多事常常只隔著一點點東西,就像夏天的雷陣雨,牛背這邊落雨成河,牛背那邊仍舊焦土冒煙。
小園正在低頭琢磨古九思的話,田大華闖了進來,他極不高興地說:「小姐,你什麼時候生出這麼大的架子了?」
小園說:「我的呼機摔壞了,不信你看。」她將腰間的呼機摳下來用力扔到地上。
田大華冷笑一聲,一抬腿將呼機踩在腳下。
柳柳在一旁驚訝地捂住嘴,才沒喊出聲來。
田大華說:「別以為唱了三天民歌就是聖人了!我先走三步,你若不跟上來,明天我就讓你從西河鎮滾開。別忘了,那些在香港唱成了天王天后的人,如果沒人撐腰,照樣是——」他一使勁,呼機在腳底喳喳響起來。
田大華還沒走,小園的臉色就一下子蒼白起來。
猛然間,古九思厲聲說:「田大華,請你馬上離開這兒!」他指向門口的樣子很威嚴。
田大華愣住了。「你這樣子有點像你寫出來的狼字。」他說笑就笑起來,「我有公事,有幾個重要客人,要小園陪一陪。」
「我這兒是文化站,沒有三陪小姐。」古九思說。
小園說:「田老闆,古老師教我教到關口上了,我一刻也不能分心。小馮不是在嗎,你讓她替我一次。」
「學藝就要這樣!」門外有人接著說。田大華耳朵尖,一下子聽出是汪鎮長。汪鎮長一邊進門一邊說,「袁副書記剛才還在說,小園人漂亮不知志氣漂不漂亮,志氣漂亮他才好捧場。」小園問袁副書記人在哪裡。汪鎮長說袁副書記在電話里,一會兒就到。汪鎮長說他同意袁副書記的看法,別說想成為歌星,不管做什麼,沒人捧場都不行。汪鎮長拍了拍小園的頭。柳柳見他還想拍自己,趕緊躲到小園的身後去了。這時,鎮裡的司機抱來一箱可口可樂。汪鎮長說,這是袁副書記送來的慰問品,袁副書記說小園和柳柳天生是唱民歌的材料,唱民歌要身材姣好,不似西洋唱法,全靠有個胖身體做共鳴箱。他還說袁副書記要古九思在小園和柳柳身上多下點功夫,將這兩個女孩陪養成為本縣文化事業的拳頭產品。
滔滔不絕說得正歡的汪鎮長突然發現了桌上寫好的那幅狼字,他皺起眉頭看了一陣說:「民歌比賽那天,派出所的老江說的就是這個?」他幾乎是質問古九思,「你這麼斯文,如何要單單挑出狼字作為書法?」
小園搶著說:「我曉得,因為古老師新寫的民歌叫做《狼》。」
「現在只要沾點文化的皮毛,就故意搞得神秘兮兮的。小園,你不要唱什麼《狼》,我喜歡溫柔多情的風格。」汪鎮長嚴肅地說。
小園急起來:「汪鎮長這樣一說,古老師更有理由不教我唱《狼》了!《狼》好,我要唱它!」
汪鎮長曖昧地說:「你只聽袁副書記的,回頭讓他來調教你吧!」
田大華一直用腳擋著被踩碎的呼機。汪鎮長對古九思說了一些抓緊時間、抓住機遇之類的話,回頭在田大華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他走後,田大華對小園說:「這一次你可得聽我的,袁副書記中午請你吃飯。」
小園說:「你說話時別那麼粗魯,有事就好商量。」
田大華走時讓小園再去買只呼機,將發票給他。他意味深長地告訴小園,袁副書記今晚不回縣裡。
小園放開喉嚨發瘋地唱了一陣,將一首民歌唱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柳柳怯怯地望著她。小園後來對古九思說很對不起,她不該這麼糟蹋民歌。小園還說,中午她不喝酒。
下午,古九思正在教柳柳唱《狼》,小園醉醺醺地進來,叫了聲:「我要喝可樂。」可口可樂箱子還沒打開,小園已枕著桌上的那幅狼字睡著了。古九思沒有多說一個字,只是讓柳柳好好看著小園的模樣。柳柳看了一陣後說:「貴妃醉酒那麼美妙,怎么小園醉了這樣難看?」古九思適時告訴她,她們的區別是醉酒的原因不同,原因齷齪,結果無論如何也不會美。
柳柳不再看小園,她一抿嘴唇唱道:「後山上四條腿的東西叫做狼,前心窩一條根的恩情是親娘——」柳柳眼眶裡溢出濕漉漉的光澤。
古九思激動起來說:「對,就是這樣。」
柳柳突然說:「小園其實很可憐,沒有親人心疼她,田大華他們又比狼還凶,我若是這樣,肯定活不下去。」
柳柳臉上淚痕很重,古九思讓她到水龍頭下面去洗一洗。柳柳剛出門,小園就迷迷糊糊地動手將自己的胸前衣扣解開,露出一對半遮半掩的乳房,上面有幾道鮮紅的爪痕。古九思慌忙逃出門,站在大門口,望了望街那邊正在忙碌的何怡,大聲叫她多坐坐,別老站著。柳柳洗完臉回到屋子。古九思有意等了幾分鐘,他回去時,小園的衣衫果然已被柳柳重新扣好了。
古九思吹著笛子讓柳柳跟著唱。唱著唱著,柳柳就走神了。古九思曉得柳柳是在想小園乳房上的紅爪痕,但他不好說什麼。
天黑之前,小園終於醒來。小園像是撿著便宜了,看上去挺高興。
她們走後,古九思找出稿紙,給馬先生的愛人寫了一封信,請她告慰馬先生,他終於選到一個好的民歌傳人了,是前十年少見,後十年難說再有的那種民歌天才。古九思寫完信後,正要封好信封,又將信取出來,琢磨了一陣,又將天才改為良才。
古九思深情地吹著笛子,直到何怡喊他去幫忙才住手。半路上,他拖著板車將寫給馬先生愛人的信背給何怡聽。何怡勸他先別太得意,柳柳這樣的女孩需要經歷的事情太多,現在還只是溫室里的花朵。古九思不以為然,他說現在地球已陷入溫室效應,滿世界都是溫室。
晚飯時古九思喝了些酒,然後趁黑蹲在門口同鄰居們聊天。他告訴他們,只要柳柳將他的這首《狼》唱出去,三年之內,西河鎮就會像汪鎮長設想的那樣,成為文化名鎮。他用手打著拍子,將「後山上有種東西叫做狼,前心窩有樣恩情是親娘」兩句詞哼給他們聽。鄰居們說這首歌的確與古九思從前寫的民歌不一樣,更能打動人。不過也有說柳柳唱不合適,除非小園唱才行的。
半夜時,西河鎮的夜空里似乎有女孩隱約地哭了一聲。
古九思一下醒了,他將何怡弄醒,問她聽見什麼沒有。何怡說現在是太平盛世,別自己嚇唬自己。古九思說,不知是什麼原因,他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在心裡飄來盪去。何怡告訴他,那樣的東西是天上的烏雲,總會惹得人大驚小怪,其實它若不變成雨落下來匯成河,根本就不用理睬。
外面的門忽然響了一下,接著又響了一下。
何怡說:「像是狼在學人敲門。」
古九思隨口吼了一聲。
「是我!我是汪鎮長!」門外的人說。
古九思驚訝地起床開門。
汪鎮長出現在燈下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汪鎮長要了一杯酒,喝下去後才說:「柳柳出事了!」他那怒火中燒的樣子讓古九思身上的汗毛全都豎起來。汪鎮長接著說:「晚飯後柳柳到繭站去看了看,回到客室時,發現自己的床不知怎麼地被弄得透濕。她只好睡到小園屋裡,小園則回老地方睡。十二點鐘時,有個男人悄悄摸進柳柳屋裡。當時我正在辦公室看省委發下來的一個文件,突然間聽到柳柳喊救命。我衝過去摸黑將那男人打倒,開燈後見柳柳身上一寸紗也沒有,被我打暈的男人——」汪鎮長艱難地說出後半句話,「是袁副書記!」
古九思罵了一句,便要趕去看柳柳。汪鎮長攔住他,讓他先想好這事怎麼處理。汪鎮長自己不好出面,古九思若出面,肯定會將袁副書記告倒。古九思說:「對這樣的傢伙,發不得善心。」
古九思帶上何怡直奔鎮政府客室,他讓何怡領著柳柳回家,自己親自打電話到派出所,叫來老江,盯著他們將現場勘察了,既錄了幾個目擊者的證詞,又錄了袁副書記說自己酒喝多了,不記得事情經過的口供。古九思正要回家看柳柳去,汪鎮長將他叫到一旁,讓他繼續盯著老江他們寫一份袁副書記企圖強姦柳柳的案情報告,掌握在自己手裡,以防萬一。古九思覺得這主意挺好,但是老江他們不願寫這樣的證明。說了好久,老江才同意讓古九思將已經到手的相關材料全都複印一份,前提是任何時候都不能說出複印件是如何到他手裡的。當即,他們用鎮政府辦公室傳真機上的複印功能,將那份口供複印了。老江不敢拘留袁副書記,他將袁副書記放了。袁副書記鑽進桑塔納,自己駕車走了。老江不愧是警察,耳朵特別管用。他告訴古九思,袁副書記在車子裡面一邊罵自己是笨蛋,一邊罵汪鎮長,說汪鎮長早就瞄著他的位置,耍陰謀設計陷害他。
老江要古九思千萬慎用這份複印件。
家裡的門敲了半天才敲開。何怡說柳柳抱著她一步也不讓她離開。柳柳躲在臥室里連古九思都不敢見。從何怡嘴裡得知,柳柳還沒破身,袁副書記太差勁了,早早用體液弄髒了柳柳的衣服。古九思同何怡商量後,決定暫時將民歌放一放,先替柳柳報仇要緊。
天一亮古九思就上了到縣城的早班車。他在縣城裡待了十天,才將袁副書記告倒。回過頭來想一想,他才發現自己除了民歌以外不懂的東西太多。他先是拿著沾有袁副書記體液的衣服到處找人控訴,大家除了將這件事同柯林頓與萊溫斯基連在一起議論以外沒有太大的效果,甚至還有人詰問他,應該上哪兒去做DNA鑑定。如果不是握有那份複印件,事情結果還很難預料。他在無奈之際,將複印件拿出來,說是要往中紀委寄,此事才算撥開烏雲見太陽。
扳倒袁副書記以後,古九思去見關局長。關局長說汪鎮長太精明了,將捉狼的套子布得天衣無隙。袁副書記還沒倒,縣城裡就風傳汪鎮長要頂替那個肥缺。關局長忍不住流露一句:「古九思,你這樣做是在提拔那個姓汪的。」古九思馬上問關局長是不是也想請他提拔一下,關局長聽了,一雙手舉在空中像投降一樣擺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