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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6:53
作者: 劉醒龍
楊主任一走,他們就忙了起來。華文賢找徐局長,提出要毛主任參加修改。徐局長問孫仲望有沒有把握高質量地拿下這劇本。孫仲望本來惱火華文賢這麼自作主張,但見徐局長一點不拿架子,親自來和自己商量,就同意毛主任參加進來。徐局長高興地說,人多力量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們這樣做我就放心了。
毛主任一下子來了勁,將兩人間換成三人間,自己也搬到招待所里住下。還買了一條阿詩瑪送給公安局管檔案的人,借了一堆所謂死亡檔案出來。
孫仲望翻開第一個卷宗就叫開了蹊蹺。
「怎麼這樣將人命當成狗命,為了不能穿裙子就自殺。」
華文賢和毛主任接過去一看,卷宗里記載的是,縣一中高(二)班一名女生,因大腿長得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而跳樓自殺。三人驚奇一陣就過去了,因為這是不能寫進劇本里去的。看了一整天卷宗,竟沒有一個中意。
毛主任有些失望,想了想,問:「你們在鄉下,聽沒聽說有比較奇特而又動人的死法?」
孫仲望搖搖頭說:「鄉下人好死的不說,歹死的,除了暴病以外,全是喝農藥,上吊和跳塘,平常得很。」
華文賢忽然問:「聽說去年縣文化館一個搞創作的人死時,情景動人得很,好多人哭了。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寫成戲呢?」
毛主任說:「你說的是老謝!他真是個拼命三郎,長年累月趴在桌子上寫,三餐飯都懶得做,就買了些餅乾放在手邊,得空就吃幾塊,造成長期營養不良,幾種病一齊發作,幾天工夫就死了。大家哭是哭他的才華!」
孫仲望說:「吃餅乾會死人?鄉里好多人臨死前,就盼能吃幾塊餅乾呢!」說著話,孫仲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了!上個月十二號的報紙上,不是登過一篇文章嗎?那個冤死人的案子,西河鎮的人看了沒有不掉眼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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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文賢也想起來了,連聲說好。
毛主任嘆了一口氣說:「那故事好是好,可不能寫。」
孫仲望不理解:「黨報上登了的事,怎麼不能寫呢?」
毛主任說:「沒人說不讓寫,可我們沒有必要去捅那個馬蜂窩。」
忙了一整天,一點結果也沒有。按徐局長的要求,今天必須將方案拿出來,明天開始動筆,最遲半個月後上排練場。進程沒達到,毛主任有些焦急。
吃晚飯時,毛主任的媳婦和兒子又來了。華文賢不知什麼時候搞清楚的,將那小孩叫作阿敏。阿敏還是不讓孫仲望和華文賢吃他家的菜,連他不吃的豆腐也不能動。孫仲望和華文賢只好耐著性子,等阿敏吃完了再吃。阿敏忽然來了興致,非要孫仲望吃他剩下的肉骨頭。毛主任的媳婦好言勸了幾句,阿敏不依,說爺爺總是啃他剩下的肉骨頭,爺爺像他,他得代爺爺啃。阿敏的小手死死指著孫仲望。孫仲望臉漲得通紅。華文賢見狀忙插進來,說華伯伯是條大黃狗,最愛啃骨頭。說著,邊汪汪叫,邊用嘴去叼桌子上的肉骨頭。阿敏咯咯笑起來,要孫仲望也這樣。孫仲望慪得手發抖。毛主任過意不去,輕輕一拍桌子,說毛敏,你太不像話了。阿敏一扔碗筷,哭了起來。毛主任的媳婦嚯地站起來,抱著阿敏往餐廳外走,邊走邊說,小孩才五歲,未必你也是五歲。這話像說毛主任,又像說孫仲望。毛主任起身去追。
孫仲望再慪氣也不會不吃飯,而且越慪氣越是多吃些。華文賢也在拼命多吃。楊主任在這兒時,他一直憋著性子,不露出饞相來。現在桌上就他倆,就什麼也不顧了。
孫仲望見他老是吃肉,就說:「你不是愛吃骨頭嗎?」
華文賢一笑:「那是和阿敏逗著玩。」
孫仲望搖搖頭:「文賢,我見你兩天變得厲害,前後成了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華文賢說:「你是不是見毛主任和我親熱些,就吃醋了?」
孫仲望說:「我倆都是一樣的人,吃哪瓶子醋喲!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是被領導,他們是領導。」
華文賢說:「我和你也不一樣。」孫仲望說:「哪一點不一樣。」
華文賢說:「反正不一樣。」
旁邊桌上,服務員將空碗空碟子掃得噹噹響,他們趕緊喝了半碗湯,起身離開桌子。
他們並不急於回房間,出了招待所大門,往街上溜達。城裡的女人不怕冷,都快冬天了,大部分女人還穿薄裙子,搽香水。邊走邊看,忽然看到徐局長和毛主任在路邊說話。他倆就走攏去。徐局長問修改順不順,生活安排得怎麼樣。孫仲望本來準備提點意見,華文賢又把話說在前面,說有毛主任的精心安排,一切都是順風。孫仲望再提意見就顯得不團結了,他就反話正說。他說,毛主任實在太辛苦了,一點也顧不了家,害得他的媳婦和兒子,也餐餐跟著我們一起吃食堂。徐局長聽了這話,立即看了毛主任一眼,將毛主任的頭看低了下來。徐局長將日程安排重申一遍後,就走了。
毛主任依然到招待所里睡。他惦記著劇中人怎樣死最好,怎麼也睡不著。孫仲望和華文賢沒有著這個急,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半夜過後,毛主任將他倆喚醒,興奮地說:「我想到一個好點子了。在最後一場裡,讓劇中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只剩下那個女嬰——在一片漆黑中,一團紅光罩在襁褓之上,什麼音樂也沒有,只有那一聲聲啼哭!」
孫仲望說:「那怕不行,為了一點小事死那麼多的人!」
毛主任說:「正是這樣的效果。誰也料不到,這麼一件小事會釀成這大一場悲劇。」
華文賢說:「這點子太好了,梅蘭芳和嚴鳳英也想不出來。」
孫仲望仍在猶豫:「我看還是不行。都死了,剩下一個嬰兒誰養呢,這不是等死,不等於斬草除根成了絕戶嗎?」毛主任說:「這你就外行了!這叫象徵!女孩象徵純潔,象徵生命,象徵明天,就是說寄希望於消滅了愚昧的嶄新的明天。」
孫仲望固執地說:「我不同意這樣。」
毛主任變了臉。華文賢說:「孫仲望,你別固執,這又不是你的私人財產。」
孫仲望不吭聲,起身去衛生間解大手。許是心裡有氣,腳下重了,剛往抽水馬桶上一站,抽水馬桶咣當一下裂成兩半,孫仲望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時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哎喲。
華文賢聞聲衝進來,一把將他拉起來。
毛主任陰著臉說:「誰叫你犟,報應。」
外面有人敲門,開開後,是服務員。服務員探明是怎麼回事後,指指門後貼的旅客須知,要孫仲望照價賠償。孫仲望聽到要他賠兩百塊錢,臉都白了。他捂腰趴到床上大聲哼叫著,任憑服務員怎麼催促,他一聲聲叫著,像是沒聽見似的。
毛主任在一旁說:「現在裝孬了,怎麼不犟下去?」
服務員知道毛主任是頭兒,將目標對準了他,要他先替孫仲望墊付賠償金。扯了半夜,毛主任的瞌睡來了,他打了一個哈欠說:「算了,不扯了,等我們走時,你將它算進住宿費里。」
走的走了,睡的睡了,孫仲望歪在沙發上,直到天亮也沒睡著。他腰沒摔痛,屁股摔痛了卻是真的。
天亮後,毛主任一醒過來,孫仲望就討好地對他說:「毛主任,我想了一夜,想通了,還是你設想的那個點子最好!」
毛主任一點不領情:「我們是二比一,你不合作也不怕。」停了停又說:「你還是去想抽水馬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