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8:55:12
作者: 葉廣芩
回到家裡,小院靜悄悄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我急奔小屋,見屋門大敞,被褥零亂,不見舜銓,只那束菖蒲還在罐中寂寞地開放著。我又折向花廳,屋裡只有大舅爺在用抹布擦拭躺在地上的隔扇。他見了我說,姑老爺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經送到醫院去了,麗英和青青守在那裡……
沒等他說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門口他追上我說,誰都得有這一天,遲早的事兒,真有什麼,姑爸爸可得想開點兒,您要是亂了,麗英母女倆就更沒了主意……
大舅爺還說了許多,我已聽不進。
急匆匆趕到病房,舜銓情況已稍有緩和,蠟黃的臉上遍布著膠布和進進出出的管子,斜立在床頭的藍色氧氣瓶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堅硬與冰冷,連串的氣泡,滴滴的血漿,這一切告訴我,床上的舜銓暫時還沒有從生命的行列中退出。
麗英的臉是蒼白的,一雙眼已哭得發腫,在搶救舜銓時她肯定有過呼天搶地的大慟。青青坐在床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父親,父親病情的急劇發展畢竟來得太突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殘酷與不可捉摸,那雙與她母親極為相像的眼裡充滿了恐怖和不知所措。
麗英三言兩語講了怎麼回事,又講多虧福根事先開出的三萬元支票,在這樣的時候,李家親戚能幫上一把,這恩情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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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銓睜了一下眼睛,眼神散亂而茫然,竟沒有認出站在病床邊的我。青青俯下身去使勁兒叫爸,我說,不要打擾他了,讓他靜靜地歇著吧。青青說,萬一他要去了呢?我說,去了就去了,給他一個輕鬆,一個無牽無掛的松心。青青說,可是我爸不能去,李家表舅還托我爸寫字呢!我說,人都這樣了還寫什麼字!青青說,反正我爸不能走!麗英不願意我們再說下去,厲聲制止青青。青青說,姑爸爸也不是外人,我二舅說了,爸爸寫不了字讓姑爸爸寫也行,只要寫出「宮廷駐顏口服液」幾個字,下面標上咱們家原來那長長的姓氏,後頭是舜銓題還是舜銘題都一樣。我說,既然舜銓與舜銘都一樣,那麼青青題也可以。青青說,我的名字太現代,不古老,都賴我姥姥,本來按輩兒排我排到「衍」字,可我姥姥不認那帳,非管我叫青青,現在吃虧在眼前了吧……
我感到了事情的複雜,把青青拽到走廊里,讓她如實交代。在青青的講述中,我終於搞清了下午的事:吃熱湯麵那天,福根給青青「買糖」的信封在福根離去的當晚被打開,並非是想像中的百元鈔票,而是一張印字的白紙,八千元的數字赫然填在醒目之處。幾個人都是頭一次見識支票,其激動程度可想而知。那晚,我與舜銓在小屋裡談論老李冒認親戚時,麗英和舅爺們正在花廳里商量支票的處理辦法。二舅爺說,人家說了,是給青青買糖的,這錢的所有權當屬於青青,可以讓她媽媽代為保存,留待以後上大學用,姑老爺、姑爸爸那邊就甭打招呼了,權當是孩子的私房錢。第二天去全聚德吃飯,離家之前福根向麗英說出讓舜銓為他們的產品題字的想法,麗英們才明白,八千元並非單純「買糖」之資,尚有他用。但錢到手如肉吃進嘴裡,豈肯輕易吐出?再者,寫字者是她的丈夫,這個主多少還做得,便一口應承下來。今日下午趁我去黃花山,便備好筆墨至舜銓病榻前,讓他題寫「宮廷駐顏口服液」。舜銓不寫,還給麗英以訓斥,麗英便哭,說錢已收了花了。舜銓聽了這番話盛怒難抑,一手掀翻了炕桌,濃濃的墨汁濡染了一炕。舜銓說他清白磊落一生,謹守規範一世,今病且殆矣之時,怎可做這不明不白、欺上瞞下之事?這字他就是死也一字不寫。言畢,撫胸劇咳,氣往上涌,鮮血由口鼻噴涌而出……
沒等青青講完,我已淚如雨下,轉身進門,奔至舜銓床邊,攥緊了他那隻剩下皮包著骨頭的手,我的老哥哥啊……
經過搶救,舜銓的生命得到暫時延緩,可以斜支起病床坐幾分鐘了。福根也常來看他,每次來都帶著鮮花,不惟送舜銓,還送醫生和護士,所以自舜銓住進醫院以後,病房裡和醫護辦公室里永遠是鮮花盛開。
總裁已非昔日書生裝扮,而是一身名牌,考究入時,頭髮一絲不亂,派頭兒撐得很足。在他的主持下,舜銓被安排進高幹病房,享受著特級護理。誰都知道,這裡住著成志集團總裁的親戚,他乘坐的那輛「奔馳」也為醫院所熟悉,只要那輛車一進大門,就有人來通報舜銓,「大奔」來啦,您的大款親戚又到啦!舜銓對福根很客氣,二人相對,照舊談笑風生,這使我對舜銓肅然起敬,惟其有看透人生的眼力,才會對人採取如此寬容通達的態度,這是我所不及的。
舜銓跟我一樣,從未呼過總裁為福根,所不同的是我將他稱為老李,舜銓將他稱為李先生。
小院的拆遷工作已經開始,先是花廳,最後便是小屋。那個浸潤過鮮血與墨漬的土炕,在推土機的轟鳴中玩具一樣塌毀消失時,我似乎聽到了一陣呻吟和似有似無的歌唱,又是「藍夢歌舞廳」吧,我對自己這樣說。
一日午後,福根探視完畢才走,舜銓對我說所欠李先生住院費用一定如數還清,否則他住在這裡不踏實。我說西北的錢已到,昨日已全部償還。舜銓聽了,沉默良久說,舜銘,難為你了。我說,七哥您怎說這樣的話!舜銓說,想我纏綿床榻之時竟一貧如洗,有妻不能養,有女不能教,反靠弱妹接濟,誠為兄長之憾也。數十年來,以賣畫餬口,日常豈有盈餘?抑或有也不過鼠尾之膿、車轍之水……我說七兄不必憂慮錢的事,舜銘在一日,便有兄嫂侄女一日,兄長數十年養育之恩時刻不敢忘懷,報之猶恐不及。舜銓說他病這幾日,竟想起父親給他講的李鴻章一件事來。他說,李鴻章垂危彌留之際,惡臥京城賢良寺,其時有俄國使臣,在窗外恫嚇催促,予以難堪。死之前一點鐘,俄使尚來催促畫押,可嘆中堂大人至死不得安生。不想,今我命危,亦有人索字,雖不似俄使威逼恫嚇的催促,也是先斬後奏的擠對。舜銓說,我平日常笑李中堂晚年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的彌縫偷安之舉,卻不料數日前李先生言有車去黃花山,我聽了竟怦然心動,趨近迎合。痛自懲責,亦為好利之心。老了老了,真可謂下流矣!
我看舜銓有些激動,就變換話題,說文物部門已經來電話聯繫過,他們對鐵足鳳罐十分重視,周三負責人親自來取,說是還要來醫院看望您。舜銓說,罐子一定要妥善存好,萬勿有何閃失,罐子取走之前,不要對其他人談及此事,更不要談論它的價值。既已答應捐獻國家,不可再有變更,不輕言諾,諾必踐之,即是如此;又說,舜銘以後寫文章勿再將家事宣告於人,以免招事。
我說記下了。
舜銓說他很累了,讓我扶他躺下。他已是十分虛弱,躺在那裡連眼也睜不開了。望著深陷枕中兒乎只剩下一張皮的頭顱,那寬闊的前額、深陷的眼窩,是那麼熟悉,我想起了在太陽宮祖墳見到的祖父的顱骨,他們是何等相似……或許是心靈的感應,舜銓睜開疲倦的眼,懶懶地問了兩個字:祖墳?……我說祖墳很好,碑也在,桌也在,石頭鷹和小石橋都還在,那兒的景致絕美無比,四野靜謐,山色空濛……
我奇怪,此刻怎麼湧上心頭、冒出嘴邊的都是謊言,而這些謊言一經心血的洗禮,都變作了絕對的真實。舜銓的目光變得出奇的明亮,他很高興,輕輕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又說,人生難免一死,所幸有祖宗墳塋,有那山紫水明,騁目舒懷的靈地……長眠父母身邊……聽秋蟲……鳴唱……觀草際……螢……飛……
舜銓的聲音漸漸低緩,微笑在那張孩童般稚氣的臉上,彈出了優美的絕調。
我閉上了眼,不忍見那漸漸淡了下去的微笑……
抬頭望去,窗外是一片深秋的藍天,有雲從天上掠過。晴麗的天空讓人有種捉摸不透的深遠,有種難以訴說的情愫。
一陣酸澀,一陣惆悵。
是啊,該結束的終歸要結束,而在其最後消逝之時,卻難免有那麼一絲牽心動脈的疼痛,有那麼一陣難以撒手的依戀……
畢竟是舊家難捨,畢竟是手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