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4 18:55:09
作者: 葉廣芩
我沒想到福根竟開來了一輛深藍色的日本「巡洋艦」,那輛車七轉八拐開進胡同的時候,引出不少街坊,特別是人們看到助手席上坐著一位抱攝像機穿紅坎肩的小伙子,便都以為電視台來採訪畫家舜銓,圍著車唧唧喳喳地看熱鬧。
我問福根怎麼弄出這麼個人物來。福根說是雇來的,今日一整天他得為我們服務,讓他照什麼他就得照什麼。我再看那紅坎肩,抱著機子一臉恭敬,絕不像那些嘴裡嚼著口香糖,說三句話就瞪眼,牛皮哄哄的攝像師。於是知道花錢雇的與請上門的竟有如此大的差別。福根說,我看表兄對祖墳的事甚為上心,為滿足他的念想,才特地找來攝像,將祖墳的情況錄下來放給表哥看,讓他如身臨其境一般。南方人的精細與周到令人佩服,我深感不能與之同日而語。麗英要照顧舜銓,青青要上學,舅爺們對墳的事沒興趣,也各自去上班,能去黃花山的只有我與李福根。
我名是去祭掃祖墳,實則是為來日舜銓的骨灰安葬打前站。
福根名是去拜謁姑祖母,實則幹什麼我說不清楚。花這麼大代價去尋覓一個撲朔迷離的姑祖母,這事總讓人覺著蹊蹺,覺著不可思議。
車出北京,穿通縣,過三河,向東疾馳。京郊富裕起來的農民早早奔了小康之路,紅瓦白牆的小樓鱗次櫛比,柏油路一馬平川地寬直,較之數十年前我乘膠輪大馬車晃晃悠悠走過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簡直是兩重天地。然而越行,我對此行的結局越不抱樂觀態度,心裡便躁躁的,不想說話。福根的興致卻很高,一邊開車一邊跟紅坎肩用家鄉話說笑,那些話十分難懂,聽之如外語一般,我想,祖父若因了這樣的語言而將姨祖母接進家門,他老人家對語言的欣賞水平也未免太糟糕了。
看福根與紅坎肩的親熱與熟稔,我開始想,這個人究竟是不是雇來的?
中午時候來到黃花山。那山果然雄偉,奔涌自北而來,臨了在淋河平原上掀起一個高浪又戛然而止,拋灑出一抹緩坡,漸漸向南瀉去,讓人一看便心曠神怡,意興大發。我跟紅坎肩換了位置,坐在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山麓,尋找舜銓所說刻著蟠龍帽的石碑和墓圈。汽車沿著山腳土路緩緩前行,見前面有一片紅牆黃瓦建築,下車打問,說是清東陵,福根就要把車朝東陵開,說也說不定祖墳就在那兒。我說別去了,依我們家的級別連風水牆都進不了,還是折回去再找吧。又調頭朝回開,三個人的眼睛都朝坡上看,惟恐落下一處所在。紅坎肩說,那碑說不定「文革」時已被推倒砸碎,所以不能只想著豎立的碑,也得顧及到地上的石頭。於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車開得更慢。兩趟下來,仍無所見,我已失去信心,坐在路邊焦躁地往肚裡灌礦泉水,紅坎肩對車上那盤《永別光輝歲月》十分喜愛,一遍遍地反覆播放:
麻木對蒼生只懂不說話,
難道赤子之心靈要被人作弄……
半通不通的歌詞,如吼如泣的沙啞搖滾,讓人心煩。我幾次壓制了去關掉機子的衝動,儘量離那車遠些,儘量不去看那閉眼搖晃的紅坎肩,儘量不聽那震耳欲聾的噪音。
猛然,福根抓住了我的胳膊,激動地對我說,你看,看山頂上那隻石頭鷹!
在福根的指點下我認準了那隻鷹,認準了鷹嘴的方向,順著方向下延,見到了近在五十米處的橋,但不是舜銓所指的石橋,是已裝有水泥欄杆可並行卡車的公路橋。橋上卡車拖拉機轟鳴不絕,驢車馬車穿梭不息,橋下河水混濁凝滯,穢不可聞,橋頭商販湊集,市井般熱鬧,哪裡有什麼淒迷曠野、無言老樹?將鷹嘴與橋連成一條直線,尋到它的中點時,我不禁目瞪口呆了,在本該是祖墳的位置,巍然屹立著一座——水泥廠!
沒有帶蟠龍的石碑,也不見石砌的墓圈,惟有噴灰揚塵的煙囪和上上下下繁忙的攪拌聲,我分明覺得那不是攪拌石頭,是在粉碎祖先的骨殖。幾代祖先,靈無跡,物無痕,魂化逝,魄消亡,這就是祖墳!這就是我祖宗的長眠安息之地!
福根將已不會思維的我塞進汽車,直奔水泥廠而去。
這是個私人企業,傳達室的老頭兒不敢阻攔鋥光瓦亮的「巡洋艦」,車便照直開進廠區,嘎的一聲停在廠長辦公室門前。紅坎肩扛著機子剛一露頭,一個男人立即從屋裡奔出來,老遠就伸過手準備握。有人拉開車門,我木然地被請進辦公室,坐在鋪著線毯的人造革沙發上。那個自稱廠長的人被紅坎肩的機子唬住了,不知這一行男女所為何來,急著喊著讓沏茶。一個抹口紅、描眉毛的怯妞兒先端來一大盤炒葵花子,然後才送來茶。
福根喝著茶,半天不說話。
廠長站在一邊,越站越發虛。
半天,福根才慢慢地說,我們是來跟廠長談件要緊的事情的。廠長說,儘管談,儘管談,不必客氣。說著把散著香水氣味的名片給每人發放一張。福根將自己的名片遞過去,廠長接過一看,大驚失色說,原來是成志集團的李總裁到了,失敬失敬!你們的GG我天天在電視的黃金時段看到,沒有大氣魄、大資產的集團,占不了中央台一頻道!
我這才想起,李福根還有李成志這樣一個名字,這許多日竟忽略了成志集團與李成志的關係,那在黃金時間頻頻播出的GG,已在全國家喻戶曉,讓人看得厭了。福根見我看他,歉意地一笑,說,表姐喝茶歇著,讓我跟他們慢慢說。他轉身對恭立在一邊的廠長說,這次來黃花山純屬私事,是來祭奠祖墳的。廠長說,不知貴祖葬在何處?福根用腳點著地面說,就在這兒!廠長說,總裁真會開玩笑,這屋裡怎會有您家祖墳,會不會是記錯了啊?福根說,別的可以記錯,祖墳豈有記錯的道理?今天來便是跟廠長要祖先骨殖來了。廠長搔著腦袋愣了半天說,我年輕,過去的事兒知道得不多,這個廠是我父親建的,我把他找來您跟他說……
廠長一溜煙兒跑出去找他爸爸,院裡站了不少觀眾,有說海外華人來認祖歸宗的,有說廠子破壞了文物古蹟,上邊下來興師問罪的,也有說成志集團來合資辦廠的……
來了一個挺精神的老頭兒,是原廠長謝汝成。謝老漢一進門便坦率地承認原先這裡是有幾座大墳,又說這一帶墳很多,早時候,黃花山連同瑞昌山、鷹飛倒仰山南北一百二十五公里東西二十公里為皇家陵區,光帶琉璃瓦的就有二百多座,周圍所葬更不計其數,不知李總裁找的是哪座?福根說,就找建在你們廠里的墓。緊接著又改口說,你們廠建在它上面的墓。謝老漢說,這些墳是不上文物統計的墳,怕無據可查了。
福根說,怎麼叫無據可查?
謝老漢說,康熙二年在東陵風水牆外建紅樁火道,立紅樁九百六十根,火道外二十丈另立九百六十根白樁,使百姓易於觀視,不得越入。乾隆年間樁外十里又立新樁,上書「後龍風水重地,凡木樁以內,軍民人等不准越入,如敢故違,嚴拿以重治罪」。這樣一來,陵區越發大得沒邊兒了。解放以後,特別是「文革」以後,只對東陵風水牆內有建築的陵墓加以保護管理,至於黃花山附近的墳陵,雖處於界樁之內,但荊棘叢生,殘破無主,從未見人弔唁過,其實就是牆內那些王爺、公主、忠臣等等,也沒見有後人來探視過。圈內按文物加以保護,圈外則按無主墳加以處理,土地是國家的,個人即使掏了錢也只有使用權,沒有占有權。建廠之初,廠區內共拆大墳七座,哪位是您祖上,至今也說不準了。建廠時是登了遷墳啟事的,讓墳主在一月內遷移,逾期不遷,當作無主墳處理,就地深埋。李總裁當時恐怕沒有留心報紙,才有今日之憾。
福根看了看我,我低下頭去。
福根問老漢記不記得有碑上帶蟠龍的大墳。謝老漢說七座墳都有大碑,碑上都刻有蟠龍,「文革」時皆被砸碎,後來齊整些的被老百姓拉回去砌了豬圈,墊了牆基,完整的一塊也沒有了。福根說,七座墳都無主家來認嗎?謝老漢說,都無人認領。福根問那些骨殖深埋何處。老漢指指煙囪,又指指廠房,又指指院牆。從那遲遲疑疑無準定向的手指,我推斷出,父母及祖先的遺骨是被揚了……
我的心已變得極沉重,不是為故去的先人,是為活著的兄長。
大約我的臉色難看,謝老漢和他的兒子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是暈車。找不到祖墳,這種事作為集團總裁的福根也沒遇到過,他問那父子倆怎麼辦。父親說沒法子,兒子也說沒辦法,又說甭說骨頭找不回,連山上的石頭也找不回了,近五分之一的石頭已變作水泥,賣往全國各地……我想起了沿途所見那些新蓋的小樓……
福根問能不能在山上再立塊碑。謝老漢說,立碑除非在山頂,半坡上保不齊什麼時候又會被挖。可把碑立在山頂又不合章法,老例兒說祖塋葬平地要選高處,葬山地要選低處,山地之氣脈在山腳,否則生氣就會脫散,於子孫不利。明顯地,謝老漢說這番話是不願得罪李總裁,並非真心要立什麼碑。我說走吧,廠長就讓描眉女子像攙扶奶奶一樣把我攙出門去。福根發動汽車,拎機子的小伙兒早已鑽進車中,攝像機自始至終也沒打開過。我說要順著坡一個人走走,福根說成,就開著車在下邊路上遠遠地跟著。
曾經來過的山坡,曾經隱蘊過祖先氣息的土地,此刻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嚴厲。大塊的堆滿山坡的亂石,是炸山的遺蹟;醜陋乾枯的樹根,是砍伐後的紀念。頭頂變斜的秋陽,腳下蹚起的浮塵,燒水泥的濃煙,帶著令人窒息的噎嗆,裹挾著細沙,鋪天蓋地,將山川籠罩。這便是舜銓思念的靈秀之所,是他夢中的歸處。然而這荒山禿嶺、崎嶇山路,就是夢魂也會不堪其跋涉之艱難,不堪其無休無歇的困擾啊!
山的轉角處有一座墳,墳的基底砌著青石,墳前石碑縱然殘舊也還直立。福根開著車已先到了,遠遠望去他正低頭在墳前默哀,紅坎肩舉著機子前前後後地拍攝。我趕忙走過去,細讀碑上的文字——
保聖夫人瓜爾嘉氏之墓
碑後有小字——
茲爾瓜爾嘉氏,夙著賢聲,久事宮掖屬。朕沖幼保抱需人,維我聖祖母簡之,傅姆之中,知爾謹厚,悼視朕躬。爾奉命恰勤,夙著罔懈,凡善調護,審衛養、時衣服、節飲食、候寢興、防疾苦,於禮皆爾職也……
康熙四十年四月二十八日立
我對正在鄭重三鞠躬的福根說,這不是我們家的墳,這是康熙奶媽子的墳。福根說,我想你們的祖墳與此相差不會太多,攝了像回去讓人看,只要不照那字,誰也不會來細細查過。我說,我們自己的祖墳自然自己知道,為什麼還要拍回去讓人看,做這偷梁換柱的把戲?福根說,至少要讓表哥看吧,他在家可是眼巴巴等著呢。我說,這事兒你騙不了他,也瞞不了我,攝像者是你下屬,你們是一起的,你們來黃花山自有你們的目的,為這目的竟牽強附會,冒認親戚,你們……福根說,表姐怎這樣多心?我們是親戚毋庸置疑,您在文章里寫得明明白白,我在見面時也說得清清楚楚,怎能是牽強附會?我說,你身為集團總裁,遮遮掩掩,扮作布衣,鑽入我家,巧言令色,以博信任,能說是光明磊落嗎?福根說,我一進門就告訴了你們,我叫李成志,怎能說不光明磊落?表姐這樣無端懷疑實在讓人傷心。我說,事到如今,你們還是給我實話實說,不要玩兒什麼花樣。李福根說,是這樣的,我們成志集團公司開發了新產品「宮廷駐顏口服液」,為宣傳起見,言所用配方來自清宮,就是慈禧太后每日飲用的中藥製劑與花露,您祖上內眷常出人宮廷,將方子帶出使之流傳後代是順理成章的事。我確有四位姑祖母,並非妄說,其一也確被賣入京城,見您寫的姨祖母文章,當下料定確是其人,遂尋至北京,以續親戚之好,駐顏的配方傳到手中,便是貨真價實的「宮廷」了,從檢驗那一關看也是師出有名,依之有據,不是妄說。我說,轉了半天還是妄說,我們家從未有過什麼藥汁,那些太后妃子誰愛駐顏誰駐顏,誰愛喝口服液誰喝口服液,與我們無關。紅坎肩說,它卻與成志集團有關,這件事弄成了可以在泰國、菲律賓開分公司,那裡原料豐富,勞力低廉,一年下來利潤相當可觀,表姐、表哥若認下此事,算作百分之十五乾股,足不出戶,白白拿錢,何樂而不為?
我問他,你是誰?
紅坎肩說,集團副總裁。
我想說些「有奶便是娘」之類的話,但念及舜銓「勿弄傲慢輕侮之色」、「不可慢待譏諷」的囑咐,便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