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33 作者: 葉廣芩

  戰爭在「文革」時期達到白熱化程度。

  那時親戚們對金家都避之猶恐不及,連篇累牘的檄文,大轟大嗡的氣勢,搞得人神魂不安。

  一天下午,天很冷,有風,順福來了,穿著件黑棉襖,花白的頭髮蓬著,眼角仍舊爛著,胳膊上那個鮮亮的造反紅袖箍讓人十分觸目驚心。母親不知順福所來何為,心裡七上八下的沒有準譜兒,但順福一聲「表姑」,卻叫得我母親差點掉下眼淚來。母親讓他快別這麼叫,免得受牽連。順福說他不怕,他是貧農,解放時劃成分,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只有幾個孩子跟一筐碗,連那虛胖的老婆也沒能留住,他這樣的人不當貧農誰當貧農?母親提醒說他還做過偽警察。他說不礙事兒,政府有政策,舊社會的一般警察共產黨不予追究,當過隊長以上的才算事兒,他那時不過是最底下的小嘍囉罷了。母親說沒事兒就好,接下來就張羅著為他做炸醬麵。順福說有日子沒吃母親烙的春餅了。母親說,春餅不是一半天能做出來的,什麼時候那哥兒幾個湊齊了給你們好好做一頓吃。

  順福聽母親提那哥兒幾個,這才說明來意。原來他是找舜鎛,讓舜鎛寫個條子證明槍的確是丟了的事,要不他在造反派跟前說不清楚,就是他的貧農身份也保護不了他。母親一聽,當時臉色兒就變了,說金家成分高,這次運動受衝擊是難免的,勸順福不要雪上加霜再提什麼槍的事。順福說不是他要提,是事情逼到這一步了,那個一解放就沒了影兒的黃四咪實際是個國民黨特務,斜街那所大院,曾經是國民黨東城黨部,解放軍剛一圍城,黃四咪就隨著黨部撤到台灣去了,演文明戲不過是一種職業掩護。黃四咪在金家發展了老二、老三、老四三個三青團員,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現在共產黨追查黃四咪的事,要過關的不只是他順福,他實在算不得什麼,按老四的話說,他不過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要緊的是那幾隻見天兒跟黃四咪鬼混的金錢豹,他們要說清自己恐怕得費點兒精神。

  順福走後,母親有些六神無主,天快黑的時候讓我趕快將老二、老三、老四叫回來。看母親那陰沉的臉色,我也體味到事情的嚴重,不敢耽擱,在北京東西南北一通兒猛跑,晚上十點來鐘的時候才把那哥兒三個攢回金家老宅。應該說那是一次「反革命的串聯」,是國民黨向共產黨負隅頑抗、訂立攻守同盟的黑會,以我後來檢查交代的話說,是我充當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聯絡員,立場已經徹底站到階級敵人一邊去了。我至今認為以後對我的一切懲罰都不冤,親情和政治相比,後者比前者更主要,但那時我卻是真真地忘了政治。《四郎探母》楊延輝入贅番邦,等於投敵叛國,回來探望母親,母子雖然相認,終歸還是挨了一個大嘴巴,——不能因了親情便使得一切都變得含混不清,這個道理該永遠記著。

  那天晚上,聽了黃四咪的事,老二、老三、老四的臉都顯得發青發綠,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無可奈何。舜錤膽小,自從知道要追査黃四咪的事就開始渾身發抖,衣裳索索的,連那椅子也跟著吱呀呀地響。舜鎛不說話,繃著臉坐在那裡只往嘴裡灌釅茶,老四舜鏜問他槍的事,他也不言語。在我的印象中,整整一個晚上,他沒有說過一兩句完整的話。我由此做出推斷,這個老二大概攤的事兒最多。老四舜鏜像只狼一樣在屋裡轉來轉去,從桌子到門,又從門到桌子,沒有一刻停歇。母親說,老四你別轉了,你這麼轉我眼暈。舜鏜這才坐下來,坐也只坐了一會兒,不到兩分鐘他又站起來開始轉了。母親看他的樣子可憐,便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為這個黃四咪你們的父親也給你們開過會,敲打過你們,竟沒人聽他一句話……

  三個人都不言語。

  夜已經很深了,起了風,後院那些樹在風中發出呼呼的聲響,院中立靠在牆上的洗衣服大盆被颳倒了,咣啷啷的一聲,嚇得人一震。舜鏜說他要回去了,明天一大早還得上班。舜錤也說走。母親沒留他們。屋裡只剩了舜鎛,他說他想在家裡住幾天。母親知道,他才離過婚,回去也是一個人,便讓我在後花園小屋為他安頓鋪蓋。

  我一邊鋪床一邊對舜鎛說,二哥,你們真的參加過三青團呀?舜鎛說,見他的鬼,我知道三青團是誰?我說,黃四咪值得你們哥兒三個這麼費精氣神兒,可見魅力之大,一定是個了不得的女人。舜鎛說,我倒真沒料到她是那邊的人,她不像特務啊!我說,她要像特務,也不會當女特務了。舜鎛說,黃四咪是個很隨和的人,比那個姓柳的隨和多了。我說,這話我信,能讓順福也為之傾心的女人足見心理學學得好,她能使自己適應各個層次,換句話說,她是受過訓練的。舜鎛說拋開政治來說,黃四咪還是個可人的女子,他這一輩子也就遇上黃四咪這樣一個真正能讓他動心的女性,偏偏還是個特務。那晚在小屋裡的交談,是舜鎛跟我說話最多的一次,但總共歸納起來也不過七八句。他死以後,我仔細分析過這七八句話,竟尋不出他為年輕時的荒唐而懊悔的成分,尋不出成為以後諸多罪名的根據。他內心深處,還是被那個黃四咪迷惑著,所以那槍的事,我也料定是他和黃四咪把順福裝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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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字報、專案組隨著蕭蕭的秋風而來,老二、老三、老四和順福,都以極快速度進入了各自所屬單位的專政隊。順福的貧農身份如紙做的保護傘,在急風暴雨中屁事不頂,他成了「階級異己分子」,性質比原來就是壞人的金家哥兒仨更為嚴重。為此他很憤怒,為了證明造反派抓錯了人,為了證明他是無產階級的一員,他開始了全面徹底的揭發。不會寫字的他,口頭交代後只知在記錄上按手印,按了多少印他已記不清了,因為他的記憶力很差。專案人員提出上午交代的與下午交代的相互矛盾,他也不管,一切都順著辦案人的提示與想法走。比如專案組的人讓他回憶舜鎛有無血債問題,他會不假思索地說有,而且有鼻子有眼地說舜鎛與黃四咪借他的槍不是去德勝門外打兔子而是去打共產黨,並且那槍至今私藏在舜鎛處。人家問在斜街的大院裡當年都有誰在排戲,他也會立即列舉出一大堆平日嚮往已久又見不著的名人,如楊月樓、馬連良什麼的,他所提供的人有的在光緒年間就已作古,卻又在國民黨的黨部出現,風馬牛不相及,讓人哭笑不得。

  直接受順福信馬由韁之害的是金家老二、老三、老四。順福說老二跟黃四咪拿槍打過共產黨,而且有時間有地點有情節,老二便只得承認打過共產黨,承認自己私自藏過槍,承認是三青團骨幹,否則皮肉之苦是熬不過去的。高壓之下必有冤鬼,老二又交代出老三在六國飯店與黃四咪會晤了國民黨特務頭子某某人。由於某某人的出現使案情變得更為重大而神秘,老三也由大棚群居而轉為小間單練,一日三餐有專人伺候,常有「人物」級的領導來關心,生怕這條網中的大魚脫鉤而逃,當然目的是從這條魚嘴裡扯出更大的魚來。老三怯弱的秉性使他對這一切不能正確理解,他認為這是人們對生命即將結束者的寬恕與憐憫,生命即將離去,其他也就不必太在乎了。在單間裡,他揮揮灑灑地寫了十餘萬字與黃四咪相識相知的經過,內中對黃四咪的傾慕思念之情盡溢字裡行間。專案組逐字逐句對這十萬字進行分析,摘出有關老三、老四及順福的部分,作為彈藥對其他單位進行友邦支援,於是老四與黃四咪去妙峰山又成為重點擊破的情節。老四說他與黃四咪去妙峰山是與共產黨游擊隊秘密聯絡,但外調人回來說妙峰山壓根兒就沒有過共產黨游擊隊,金舜鏜的「游擊隊」不知所指為何。猛攻之下,老四隻好交代是與黃四咪去妙峰山參加國民黨三青團組織的東城青年春遊野餐會,而不是去會什麼共產黨的游擊隊。將共產黨的游擊隊與國民黨三青團混為一談,嚴重地混淆了階級陣線,老四挨一頓臭揍是必然的。夜晚,老四痛定思痛,認為這頓皮肉之苦源自老三的揭發,老三不該把當年在父親面前兜出來的老底兒又亮在外人面前,以別人的苦痛換取自己一時的苟安。想到此,老四大呼:拿紙來,我要揭發!

  案情因老四戲迷式的想像力,因他經常將戲曲與生活難以分清的頭腦,變得熱鬧複雜,變得真偽莫辨。老四揭發順福不但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還是受蔣介石親自指揮的、潛伏在東直門外以燒大碗為掩護的特務,他有十八般變化,他化裝成的美女可以以假亂真;老四揭發老二舜鎛也是奇人,不但會開飛機,有隨時投奔台灣蔣匪幫的可能,還掌握著發報技術,能利用雷電傳出無線電電波與全國的美蔣特務聯繫;老四揭發老三貌似膽怯實則賊膽包天,更有鼓上蚤時遷的飛檐走壁之術,多次盜竊國家機密不說,還配製毒藥,毒死結髮之妻靜蘊,因為他的這些行徑都被靜蘊發現了……

  「文革」中舜鏜想像力的豐富完全超過了當今某些不入流作家胡編亂造的極限,或許也如體味創作的快感一樣,在揭發中充分享受到了寫作的愉快,從而越發變得不可收拾,以至人們開始懷疑他的神經是否正常了。總之這場使造反派覺得越打越覺荒唐、越打越沒味兒的戰鬥終於以一個集體聯合批鬥會的召開而匆匆收場。

  批鬥會是在金家舊宅舉行的,連順福也在內,挨斗者按各人的角色裝扮好了,便開始掛牌登場。台下頭站的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街坊,都是金家哥兒幾個曾在人家面前耍「派」的基本群眾。如今基本群眾變成了基本觀眾,金家幾位爺的威風徹底掃地了,特別是在房頂上使槍的老二,往日的意氣風發早已蕩然無存,一張臉慘白得像張紙,沒有半點血色,身子晃晃悠悠的,隨時有倒下去的可能。他們每個人依次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所謂罪行就是他們彼此揭發的內容,造反派並沒給增添一點枝葉。台下的街坊聽得木然,許是這樣的會參加得太多的緣故,9號院的羅大爺甚至說,這會開得沒精神,金家的哥兒幾個像瘟雞,不如前幾天斗一貫道白瘸子連喊帶蹦的好看。大家也說沒甚意思,想回家做飯,又礙著造反隊的情面,只得在太陽地兒蹲了曬太陽,跟著造反派喊些口號,好容易盼著遊街開始了,才覺著有了些希望。遊街時,老二打頭,老三、老四緊跟,順福斷後。老二和順福背上像唱戲的武生一樣各插了四面白旗,以使這支特務隊伍的首尾有所呼應,四個人每人一面銅鑼,那鑼也是出自我們家的庫房,是昔日弟兄們開戲用的傢伙。依著造反派的規定,四個人要敲一聲鑼罵一句自己……

  那天的北風颳得很猛,「特務之隊」在風中走得很艱難。老二的臉色讓人聯想到殭屍,那腿只是在機械邁動,他已經沒了自己;老三在機警沉著地應對指揮者發出號令的同時,注意將小堂鑼打出了花樣,讓人想到了小丑出台的鑼鼓點兒;老四咧著大嘴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吼,死勁敲擊著大鑼,大有裝瘋賣傻之勢;順福到底是警察出身,時刻沒忘自己的管理角色,訴說自己罪行的時候仍忘不了低聲吆喝前面三位步子走齊了,保持著隊伍的一條直線。風吹得隊伍首尾的小旗獵獵作響,隊伍繞著破舊的金家宅院轉了一圈又一圈,街坊們看得沒勁,終於散了,最後只剩了三五個觀眾,多是半大孩子。「特務之隊」仍在轉著,因為造反派沒有讓他們停下來。我看著疲憊不堪的哥哥們,只想起「門戶凋殘賓客在」、「西風吹盡王侯宅」這些很悲慘的句子。我遵照母親的吩咐,將精力集中在排頭的老二身上,母親說其他幾個問題不大,就怕老二吃不住勁兒,他的心氣兒高,怕受不了這個。所以我和舜銓做好了準備,只要老二一倒下,我們倆立刻就過去把他架住……

  那是金家兄弟最難忘的一次聚會,這一切真應了死鬼靜蘊說的兄不友、弟不恭,親情疏冷,事變百出的預言,只是沒有想到結局會是這樣的慘烈,這樣的殘酷。

  當晚,老三、老四回去了,老二仍住在後院小屋裡。母親熬了一碗小米粥讓我給他送過去。

  我端著粥來到小屋,門開著,老二正在燈下呆坐。他的四周是沉沉的夜色,陰冷、寂寥。他的表情僵硬木然,眼睛已不會轉動,一隻手半握著,仍保持著白日握著銅鑼的姿勢,而在我看來,那手握著的只是虛空,是風。我將粥放在他面前,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詞彙在此刻變得太蒼白,語言也變得太無力,我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著我的哥哥。雖然無言,透過老二的神情我也能感受到他那微弱、絕望、受傷的靈魂在顫抖、哭泣。或許他不再逃避什麼,不再怕什麼,因為他已然經受了一切,體會了一切,他已經無所謂了。

  風中裹挾著一股讓人難以抵禦的寒氣,我聞到了血的腥氣。

  我說,二哥,喝點兒粥吧。

  他沒有言語,也沒有看那粥。

  許久,他用極輕的聲音說:我想吃春餅。

  聽到「春餅」,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那溫馨的餅與這寒朔的風距離畢竟太遙遠。我想,老二在想什麼呢?這種時候要吃春餅,他大概……我不敢將這種感覺告訴母親,在我心的深處,還懷著一絲僥倖。

  其實那天晚上,他儘管人還在,靈魂已離我們而去了。

  ……

  第二天清晨,老二舜鎛以一根繩索,將自己的生命結束在後花園的桑樹上。我看見,舜鎛的身體樹葉一樣地隨著風蕩來蕩去,不明白他的身體怎會那樣輕,——為了一個叫黃四咪的女人,為了一把不知下落的槍……

  不值!

  那碗粥還原封未動地擱在桌子上,已經徹底涼透了。

  這是我親眼看到的第一個遠去的兄長,他的死最直接的原因是兄弟間的相煎,這實實是讓人痛心的。舜鎛生在老宅,長在老宅,將西去的起程點也選在了老宅,他對這座宅、這個家傾注了深深的愛,懷揣著家的氣息,懷揣著滿腔惆悵與不解,走了。四周都是風,蕭蕭的風從樹上的舜鎛身上吹過,又吹到我們身上。惶惶然的人,惶惶然的心,望著身似飄零樹葉的舜鎛,大家相對無言。我看到站立在一邊的舜錤、舜鏜那恐懼無助的眼神,真正讀懂了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的內涵。一陣酸楚由心底湧出,我又強迫自己將淚水咽下,努力地咽下。哭泣者只有母親一人,操持者有我和舜銓,至於舜錤和舜鏜,完全是傻了。

  依著造反派的要求,舜鎛屍體所蓋的衾單必須寫上「國民黨特務金舜鎛死有餘辜」幾個大字,操筆者便選中文人舜錤。舜錤與舜鎛是同胞兄弟,同出於第二個母親張氏,在牛棚里持筆揭發親兄長時那種憤怒、敵愾,那種不共戴天,那種不將對方置於死地決不罷休的精神,此刻已完全被軟弱、空虛、失落、悲傷所替代,那支被造反派蘸飽墨汁的筆竟重得使他拿不起來。在外人的脅迫下,老三拈著筆向著親哥哥的屍體走過去。

  老二舜鎛靜靜地躺在小屋的土炕上,面色已變得像昔日騎在房脊上打鳥般的紅潤與活泛。當舜錤的筆在他所蓋的衾單上顫抖著落下去的時候,我分明看見炕上那張臉竟露出了譏諷的笑。大約老四舜鏜也看到了死者奇怪的表情,他大叫一聲歪在炕沿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老三舜錤在布單上勉強寫完那幾個字,丟了筆直向門外奔去。他這一走便是十幾年,再沒回過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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