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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也蕭蕭 一

2024-10-04 18:51:27 作者: 葉廣芩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這是金家歷代祖宗對子弟們的要求。是要求便成為一種理想化的約束,博之以文,約之以禮,想的是後代能「內聖外王」、「明體達用」,為國為家成就一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事,能成為一批克己復禮的正統人物。但事實似乎與老祖宗的要求反其道而行,特別是到了我們這一輩,到了金家舜字輩的弟兄之間,「內聖外王」已經徹底發生了變化:內不聖,外便不王;體不明,用則不達;不但爭,而且黨——爭得臉紅脖子粗,兄弟反目,有如路人;黨得身陷囹圄,花樣翻出,死去活來。

  兄弟七人中,尤以老二、老三、老四為甚,這三位爺從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直鬧得金家近半個世紀不得安生。及至他們各自成了家,搬出了金家舊宅,那戰爭也未停止。仗當然都不願意在自家打,就像日本與俄國打仗把戰場選在中國一樣,稀里嘩啦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自有人出來收拾爛攤子,賠償損失,雙方不過在別人的地盤上過了回戰癮。三位兄長的戰鬥,一般都在戲樓胡同的老宅里進行。既是戰爭就必定動武,於是隨著感情的激發,逮著什麼摔什麼,光是條案上二尺高的膽瓶就摔過七個,反正不是自己屋裡的,摔起來得心應手,毫無顧忌。「戰神們」藉助那脆亮的粉碎聲得以增加勇氣、顯示豪壯、獲得快感,使戰爭氣氛向更高層次發展,以至於只要老二、老三、老四中的任何兩人同時在家裡出現,母親就叫我趕快收拾東西,連八仙桌底下的銅痰盂也要藏到臥室去,免得成為壯威的銅鼓。

  「戰神們」所使的茶碗都是特製的,是從東直門外土窯里躉來的粗瓷,屋後存了一筐,隨時伺候,隨時補充。曾經有一度,我和老七舜銓承擔過茶碗的專買工作,半年時間裡,我們倆三出東直門,去順福的窯上買碗。

  那時東直門的城樓還沒有拆,那門洞高大敞亮,有股颼颼的穿堂風。每回從門洞裡穿過,我都要大喊幾聲,為的是聽那回音,人在洞裡無論喊什麼,聲音都顯得特別亮。我跟老七坐著三輪出城,一進門洞我就衝著那高高的拱形磚頂喊:「驢肉——肥呀!」拱頂上就蹦出許多「驢肉肥呀」的合唱。老七就扯著我坐下,說留神閃下去,女孩兒,出門兒得斯文些,這不是在家裡。蹬三輪的回過頭來說,您這閨女挺開通,什麼都不憷。舜銓說,她不是我閨女,是我妹妹,七妹妹。蹬三輪的不信,直搖腦袋,但是後來當他知道我們家有十四個孩子的時候,就直誇我的父母有福氣,說我們祖上一定是積了陰德,這興興旺旺一大家子人不是一世兩世能修來的。我想,蹬三輪的要是知道我和老七出城是為買粗碗供那哥兒幾個做不炸人的手榴彈用,一定不會再說我們的祖宗是積了陰德這樣的話了。

  幾十年前,東直門外東壩河那兒還是荒郊野地,以大宅門兒的墳地居多。據說北部燕山自西而來,至此遠遠地回了一下頭,平川行龍之地,回頭必定聚氣,內中定有真龍結穴,有神鬼不測之妙。我們家墳地在壩河以東一個叫太陽宮的地方,離城不遠也不近。我跟老七下了三輪得雇驢,靠我們倆的兩條腿到天黑也到不了順福那兒。東直門外路北永遠聚集著許多小驢兒,有黑的,有灰的,晃著大腦袋傻乎乎地站在那兒。這些驢是專供城裡人出城踏青、上墳馱腳用的,我之所以一進城門洞便「驢肉肥呀」地吆喝,與這些驢不無關係。我一見那些驢就很激動,掙開老七的手朝它們跑過去,拍拍這個,摸摸那個,仿佛它們都是我熟識的兄弟一般。驢們對我也有表示,有的齜齜牙,有的仰仰脖兒,有的咴兒咴兒叫兩嗓子,有的索性撒一泡熱尿。驢群中所有的僱主都在和驢主砍價,但老七舜銓不會,往往人家說多少就給多少,驢主牽過哪頭就騎哪頭。我則不然,我得挑驢,我愛騎小黑驢兒,就像在廟會上見到的那種耍「跑驢」的小媳婦騎的那種驢,白肚皮,白嘴唇,白眼圈,大眼睛,長耳朵,那樣的驢有人氣兒。挑好驢,驢主拿條花格褥子往驢屁股上一搭,把我抱上去,看我坐穩了,一拍驢屁股,小驢兒就自個兒乖乖地走了。小驢兒通人性,不胡鬧也不偷懶,更不欺生,趕驢的有時跟著,有時不跟著,無論跟與不跟,小驢兒都低著頭一聲不吭走自己的道兒,決不會錯。兩頭驢之外還得雇一頭馱碗的驢,那頭驢雖然閒著身子,也很自覺地跟著我們,一步不落,像個小夥計。驢給我的印象頗佳,我認為驢是世界上最通人性的畜生。我愛驢。

  騎驢走出六七里地,路邊上有個冒煙的小土窯,那就是我們家看墳老劉的侄子辦的窯場。老劉的侄子叫順福,不愛種地專愛燒碗。他燒的碗又笨又粗還不圓,燒碗的土是他的把兄弟由門頭溝山里給運來的,從京西到京東,百十里地一通兒折騰,費人力又費財力,實在是賺不了幾個錢。舜銓問順福為什麼不把窯搬到門頭溝去,順福說還是這兒好,窯址接著地脈,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風雨不相駁,水火不相射,燒窯的講這個。可是後來我聽我們家老四舜鏜說,順福之所以要在死人堆里燒窯自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和一批掘墳的串通好了,那些人掘出的財寶不但他有份兒,連那骨頭他也要,他把死人骨頭研成粉,摻到土裡去,燒成各式盆碗,名曰骨灰瓷。正因如此,那些盆碗摔起來便格外脆亮,非景德鎮的薄胎細瓷能比。所以由順福窯里出來的傢伙,指不定哪件晚上就會說話。老四的話使我對順福做出的那些黑不黑、灰不灰的茶碗很有戒備,不敢輕易去觸碰哪一個,生怕一伸手碰著哪個死鬼,讓我幫它去打官司。舜銓見了就勸我別怕,說這都是老四舜鏜故意編出來的,老四是受了京戲《烏盆記》的影響,分不清現實和戲了。《烏盆記》這齣戲我看過,說的是一個生意人讓人殺了,那人把他燒成了烏盆,那盆就鳴冤叫屈,直上了包公的大堂。

  其實順福燒窯也是後來的事,在早他當過警察,當然是舊社會的警察,腰裡別著槍,打著綁腿,挺神氣。他的局子在東城,離我們家不遠,老進出我們家。父親不歡迎他,嫌他的打扮扎眼,母親卻喜歡他,說他憨厚老實。他就管我母親叫表姑,父親不高興了,說一個看墳的侄子,終歸是下人,怎能跟金家攀親。母親就勸父親不必那麼較真兒,說有個穿警服的進出金家,也給金家拔壯了,三教九流都維著,不會有壞處。就這也不能說服父親,每回他來,父親都不給他好臉色。但順福很大度,不計較這些。

  順福當警察那會兒,跟老二舜鎛和老四舜鏜關係最好。舜鎛是個對一切新鮮事物都很上勁兒的青年,也是個崇尚洋派兒的人,不似下邊幾個兄弟,老穿著長衫,走道兒老低著頭,他老二是要穿西服扎領帶的,白襯衣每天換,還要用米湯漿,以達到今日高溫定型的效果。他能容忍順福是因了順福的那支槍。順福一來,他便要了那槍去,騎在房脊上瞄家雀兒。穿西服的金家二爺在高房上舞弄手槍,四處比畫,街坊四鄰都害怕,怕那沒準頭兒的槍關照到自己,所以只要老二一上房,各院大人就悄默聲兒地把孩子攏到山牆後頭藏了,以防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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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順福的警察差事丟了,薪水沒了,就回家燒碗了,以現在話說是受了開除公職的處分。究其原因,據說是受別人所累,而且是屬於那種沒吃著魚還沾了一身腥的瞎掰,開除的處分於他實在是太冤枉了。

  每回跟老七去買碗,我都為順福那窮苦的生活而揪心。不大的土屋裡除了一摞摞的大糙碗以外連條像樣的被子也沒有,一幫孩子,小豬崽一樣縮在一堆破絮裡面,見我和舜銓來了,越發往裡鑽得深,只露著幾雙眼睛怯怯地隨著我們轉,任人怎麼喊也不出來,不出來的原因是都是光屁溜兒,沒穿褲子。順大奶奶人雖窮但卻胖——虛胖,老喘,臉腫得沒了人形,見著我們就淌眼淚。她身上的衣裳從裡到外都是我母親的,那些衣裳穿在我母親身上還是件衣裳,到了順大奶奶身上卻都走了樣,有些不倫不類的滑稽了。我和舜銓說是去買碗,不如說是去送錢送東西,最讓我看不慣的是順福接受錢物時那份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卑微之相。他捧著那些東西,將金家的人一個個問遍,包括女貓黃兒和胖狗阿利,提及最多的自然是我的母親:問三大大好,替我跟墜兒他媽給三大大請安,盼三大大硬硬朗朗的……這時,順福已不再管我的母親叫什麼表姑了,他很知道形勢的變化。問遍的金家人中順福惟獨不提老二舜鎛、老三舜錤和老四舜鏜,那三位爺的不睦,似乎與他有著直接的關係。臨走,我必定要傳達母親的囑咐,讓順福來家吃春餅。母親別的飯做不了,惟有烙春餅那是無人能比的,燙麵加香油烙成雙合,配以甜麵醬和蔥絲兒,卷醬肘子、小肚兒、攤黃菜、炒黃花粉、炒菠菜、熗豆芽等等。只那豆芽講究便很多,必須用桶菜第二層的「二菜」或盆泡的豆芽,其餘掐頭去尾的老豆芽是絕不能上桌的。吃時將各式菜用雙合餅捲成捲兒,吹喇叭般,咬起來不散不流,才算會吃的。這餅是金家哥兒幾個和順福最愛吃的,每逢哥兒幾個和順福一聚齊,就得讓我母親烙春餅。聽到我母親請吃春餅的邀請,順福一連聲地答應著,被煙燻得爛紅的眼裡似乎有淚光在閃,說真難為三大大還記著他愛吃春餅的事兒。但實際上,當了燒窯工的順福一次也沒上金家來過,儘管我的母親一次次邀請他。

  回到家我常跟老四舜鏜談到去買碗的情景,老四說甭提東壩河那個順福了,他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我不明白順福怎麼是黃鼠狼,又去問舜銓。舜銓說老四又進戲了,清末俞派名劇《金錢豹》里,紅梅山前鐵板橋下有隻修煉千年的豹子,有一天,金錢豹西朝王母娘娘回山,見到一位美佳人後魂魄亂飛,方寸大亂,立誓非她不娶,讓軍師去說媒,軍師先期納彩時自我介紹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想必舜鏜指的就是這個了。我說既然順福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那麼誰又是鐵板橋下的金錢豹呢?舜銓笑而不答。

  我以後稍稍長大了些,腦子裡也裝了些男女的事情,才知道與俞菊笙演的《金錢豹》不同的是,我們家有三隻金錢豹:老二、老三、老四——舜鎛、舜錤、舜鏜。這讓一隻黃鼠狼難以招架也是必然的了,只是讓金錢豹們魂不守舍的美嬌娘又是誰呢?

  母親說,除了黃四咪還能有誰!

  黃四咪,人我沒見過,但她的照片我們家有不少,都是老二給照的。新派兒老二不但玩槍還玩照相機,也常照些莫名其妙的照片,讓人難解其衷。在老二的鏡頭裡,不惟有肥狗阿利巨大的臀,還有廚子老王臉上長著寸長黑毛的肉瘤,格調之低讓人不敢恭維。於是在狗臀與肉瘤之中常有黃四咪的笑靨在閃亮。

  黃四咪是演文明戲的,大概就是今天的話劇了。從照片上看,四咪弱眼橫波,風韻無限,是屬於那種增之太肥、減之太瘦的無可挑剔的美女。她與金家最初的相識當歸結於警察順福。當時順福是個警察卒子,包管著東區三條胡同的治安。順福是個臉兒熱的人,走街串巷跟誰都熟,那日鬼使神差地串到斜街黃四咪的住處,恰逢一幫演員在排戲,便坐那兒看了半日,喝了四咪兩碗花茶。四咪在那出戲裡演的是韋皇后,舉手投足便帶了一股皇后氣派,把個順福看得目瞪口呆,簡直不知今夕是何年了。自此順福無事常去斜街看排戲,漸漸地誰該說什麼詞、怎樣動作便都已爛熟於心。

  由警察變為話劇戲迷這也不能說不是個進步,漸漸地順福說話也變得咬文嚼字兒起來,肚裡也多了些韜略,長滿疙瘩包的黑臉上也常抹些雪花膏之類的東西,用母親的話說是比初來時瞅著順溜兒多了。順福也窺出,那些演戲的紅男綠女看似奇裝異服,實則都很窮,演太子那個小生,身上那套白布西裝足足穿了半個月沒見換樣,女人的絲襪不少也跳了絲,悄悄用針縫了。這些人吃的也簡單,倆大子兒買倆燒餅,熬一鍋冬瓜湯,呼嚕呼嚕吃喝得也很香。久而久之,順福對這些人竟同情、熱愛得不得了了,特別是那個常給他茶喝的黃四咪,排戲的時候只要朝他瞄一眼,他立即頭腦發蒙,騰雲駕霧般不知所措。

  到金家來自然得將這感覺與跟他借槍的舜鎛說,舜鎛托順福從中作伐結識黃四咪,那情景跟京戲裡的金錢豹托黃鼠狼去做媒是一樣的。戲裡面金錢豹的四句定場詩非常有氣勢:

  豹頭環眼氣軒昂,

  紅梅山前自為王。

  洞中小妖千百對,

  轟轟烈烈震山岡。

  或許是受此影響,老二舜鎛與黃四咪的相見也被安排得非常有氣勢,非常有意境,很有金錢豹帶著千百對小妖下山岡的勁頭兒。那天舜鎛約了黃四咪去北海划船,身邊特意帶了老三、老四和順福當隨從,以壯聲勢。老二西服革履,老三扛著照相機,老四背著暖水瓶,順福則別著槍,幾個人不倫不類地等在柳暗花明之中。一個小時以後,黃四咪才領著一位姓柳的女伴沿著綠蔭款款走來。三位爺見了兩個女明星,都如那「西朝王母駕回歸,一見佳人魂魄飛」的金錢豹一樣,笨拙得連話也說不利落了,反倒顯得黃、柳二位女士很輕鬆自在。一隊人呼啦啦上了小船,女士們在小船上優哉游哉地品著老四背著的冰鎮酸梅湯,擺姿勢任著老二左一張右一張地拍攝,又將纖纖玉指伸人碧波分開水流,真如那梅蘭芳的洛神一般,「今日裡眾姐妹同戲川濱,眾姐妹動無常若危若穩」。眾姐妹興致很高,她們一會兒要去瓊島,一會兒要去五龍亭,只苦了幾位爺,掄著胳膊一通兒猛劃,除了掙一身臭汗別無其他。

  老二將黃四咪和她的女伴柳四咪引進金家的時候,已是幾個月後。那時黃四咪的名聲已在北平大噪,韋皇后妖冶輕盈、熠熠逼人的形象已通過小報記者展現給萬千讀者,追星族無計其數,以至黃四咪平時說話也如演戲一般,常常是高八度,拿腔拿調地使人一聽便知是演話劇的。四咪來的那天老三、老四恰巧不在家,五百年前的黃鼠狼也正在局子裡當值,金家當時只有老七舜銓在窗前作畫,我的母親在廊下縫製夾襖。舜鎛將黃、柳兩顆星星引到我母親跟前介紹說,這兩位是朋友劇社的台柱子,社會上紅得發紫的大名星,一位是密斯黃,一位是密斯柳。母親聽了說,敢情是咪家的姐兒倆,難得都出落得仙女似的,像從天上掉下來的。舜鎛聽了說密斯是英文稱呼,人家外國人都把名字放前頭,姓氏擱後頭,中國現在的新派兒也是這樣。母親問二位姑娘姓什麼,舜鎛說一姓黃、一姓柳。母親恍然大悟地說,倒過來念就是黃四咪和柳四咪了,這兩個名字倒是新鮮好聽,比金家十幾個「舜」好記。於是演文明戲的黃、柳明星在金家便被永遠地喊做了黃四咪、柳四咪,直至今日。

  柳四咪性格沉靜,不好言語,來過幾次就迷上了老七舜銓的畫。另外哥兒幾個也嫌她太冷,待人不活絡,而把精力全集中在黃四咪身上,這倒成全了不善交際性喜淡泊的舜銓,成就了當時人們覺得還算是郎才女貌的佳話,當然後面還有故事。我現在要說的是老二、老三、老四圍繞著黃四咪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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