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18:49:22
作者: 葉廣芩
麥子說,前年夏天來了個男的,站在你們知青點對著兩孔窯使勁哭,哭得驚天動地的。我聽說了,讓人上去看,看的人說那兒一個人也沒有,或許人已經走了。
我說是老二,也可能是老三,當然也不排除是五狽。
麥子長嘆一聲。
已接近班車到來的時間,我包了兩塊炸油糕。麥子窺出我的意圖,對女子說,你陪著四婆去看看五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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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必了,地方我知道。麥子說,讓娃跟上吧,替我去呢。
又讓女子帶上一瓶酒。
窗外的黃狗見了我仍舊嗚嚕,仍是一副仇人相見的模樣。細看那狗長得竟和黃三泰一模一樣。女子又踢了狗一腳,狗不服地掙著鐵鏈子。女子說,是三圈舅老爺送來的狗,脾氣歪得很,誰都不待見它。
我說,狗的記憶大概有遺傳。
女子眨巴著眼睛沒聽明白。我說,狗見了狼自然要咬。
女子還沒明白。
下了溝,仍舊是那條老路,四十年前我們天天走的路;溝底幾塊過水石,溝沿半棵棗樹……近了,近了。我的心開始咚咚地跳,腳步也越來越快,將女子遠遠地甩在後面。
一個土堆,微微地隆起,那是五狽的墳。
那天,發財將五狽送過溝就回去了,我也回來做飯。五狽背著藥箱往坡上走,半坡處路邊有窪地,積了些水,五狽過去涮他的靴子,水很淺,剛剛沒過他的腳面。又往前蹚了幾步,五狽不見了。
五狽掉進了老二的井裡。乾枯的井已不乾枯,裡面灌滿了雨水,井口隱藏在水坑裡,被五狽忽略了。五狽不像我們這些人,上中學體育課時曾在游泳池裡耍鬧過的。五狽從沒下過水,五狽是旱鴨子。就是旱鴨子也是可以浮上來的,要他命的是那雙灌滿雨水的高靿雨靴,如同兩塊石頭,將五狽墜在井底上不來了。
五狽就這麼走了。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在眾人最需要他的時刻。
老二的精神崩潰了。他將五狽的死歸咎於自己,是他挖的井,是他給五狽的靴子,他應該替五狽去死!老二用指甲把胸口抓得鮮血淋漓,光著膀子滿山遍野地跑,嗚嗚地吼,不知是喊還是哭。發財讓兩個後生去追,哪裡追得上。
五狽的喪事辦得傳統而隆重,發財爹主事。一切按當地老式規矩辦,停靈七天,奠酒燒紙,盛大出殯,披麻戴孝,打幡摔盆,嗩吶前導。五狽沒有兒子,誰披麻戴孝,誰打幡摔盆,一時為難。在農村,誰承擔了這些,誰就是喪主,就是孝子,誰就承擔了後輩的名分。讓我們感動的是黃三圈此時體現了復員軍人的胸襟,體現了農民的厚道,體現了知青女婿的責無旁貸。他將尚不會走路的兒子抱了來,一絲不苟地披掛了,對大夥說,這是王小順的親外甥。
孩子畢竟小,打幡摔盆都是黃三圈做的。
五狽那幾聲「三哥」沒白叫。
紅宇宙也來了,將酒恭恭敬敬地奠了,沉痛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總是要死的……王小順同志,你安息吧。
打那以後,後順溝再沒人將五狽叫做五狽,一律地叫做了王小順。
埋葬了五狽,老二一天也不能在後順溝再待下去,他急不可待地堅決要求回北京,沒有招工也回,沒有戶口也回,不批准也要回。我提醒他,這樣回去就成了「黑人」。「黑人」意味著沒有戶口,沒有工資,沒有糧票……沒有前程。
老二沒聽我的話,還是走了。走的時候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背了個黃書包,趁著黑天悄悄走了。跟老三一樣,老二走了再沒來信。後來聽探親回來的知青說,老二冋去果然很慘,在南城醬菜廠當臨時工,每天倒醬缸,翻騰醬蘿蔔,渾身一股鹹菜味兒,人曬得跟醬黃瓜一個顏色,比當知青時還黑。
我在1973年招工到了某國防工廠,本以為一切塵埃落定,卻沒料到節外生枝,東窗事發,捲入了災難中,這是後話了。
有年春天回北京,在中山公園看到京劇票友正在舉辦演唱會,在會場意外地碰見了老二。他照舊演唱《盜御馬》,藍臉紅髯,綠袍皂靴,在燈光照耀下神采飛揚,精美絕倫。一句「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聽得我渾身戰抖,熱淚盈眶。沒等得老二下場,我就跑了過去,使勁將他抱住,再不撒開,別人以為老二遇到了熱烈老「粉絲」,報以響亮的掌聲。
那天,坐在中山公園的長椅上,我們的話怎麼說也說不完,頭頂是粉艷的海棠花,是溫煦的風……我知道了老二當年堅決要冋北京的原因,他用微薄的工錢,一直將五狽的瞎媽媽養老送終,老太太活到八十二歲。為了這個責任,他失去了太多機會,到現在不過是一個早早下崗的普通工人。
我說我想起了毛主席老人家的一句話,「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幾十年如一日,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
老二聽了語錄,淡淡一笑,說他和老婆開了一個小飯鋪,早點專賣一樣吃食,炸油餅。老二還說我在五狽出事那天,對著山使勁喊王小順,他就感到不好。我們從來都是五狽五狽地叫,怎的那天就成了「王小順」。我說我喊王小順的時候,王小順已經死了。老二說,五狽該著留下不走,小順永遠地睡在後順溝,那兒是他的歸宿。
站在五狽墳前我默默無語,墳土乾燥硬結,小得讓人有些辛酸,就像五狽瘦小的身軀。我說,應該立個碑。女子說,自家的墳都不立碑。
女子指著五狽旁邊的土堆告訴我,那是她爺的墳,她爺死前留下話,不埋在自家墳地,專在這兒陪著五爺,免得他寂寞。我想起了我最後離開後順溝時,發財的承諾,他讓我放心,他會像照顧自己弟兄一樣照顧五狽。
果真沒有妄說。
擺上供品,我想我應該和五狽說點兒什麼,卻輕輕地哼起了《盜御馬》,……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
一片雲彩飄來,天下起了雨,女子拉我在土崖下避了。遠遠地我看見五狽的墳在雨水中騰起陣陣塵土。五狽知道我來了……
一出《盜御馬》,唱過了,曲終人散。
昏迷中,我見一女子頭顱,那頭顱顏色死白,眼珠是兩個突出的白球,一腦袋長蟲蠢蠢蠕動,微張的嘴向我淡淡一笑……左邊是彭豫堂,右邊是彭玉堂,害得我迷迷糊糊,只把自己當作了大堂上的女犯「玉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