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9:19 作者: 葉廣芩

  麥子問我這次到陝北出差來做什麼,我怕說多了麥子不明白,便簡明地說,是在延安開一個文學的會。麥子說,「文學」還要開會?

  我說要開,現在都號召「三貼近」呢。麥子說,還是跟我們農民貼近?

  我說當然。

  麥子說,那不就是老大嗎,她跟農民貼得都沒縫了。

  我問老大最近怎麼樣,麥子說老大好得不能再好了。接著抱怨她的三個兒子,一天到晚渾渾噩噩,沒一個有出息的,學問最大的一個連高中也沒畢業,也不肯離開家,都在前順溝「大英果品公司」打工,掙幾百就很滿足了。我說我這回怕沒有時間去老大那兒了。麥子說,不必去看她,她活得比誰都滋潤,「大英」就是她辦的公司。老大一兒一女,女子在陝西楊陵農科城當專家,兒子專做果品貿易,倆孩子都是北京培養出來的。知青返城時候老大沒回,讓孩子們回了,她說帶著男人在北京是個累贅,她男人是土豹子,土豹子只在山野才有活力,到了北京只好進動物園。她不忍看男人進動物園,就留下來。鄉里讓她到中學教書,教了兩年不適應,回來了。前十年包了幾百畝荒坡,種了蘋果樹,現在一年的收人百十萬。你去她那兒,她哪有工夫招呼你。她男人比她還忙,養了一群細狗,當了「細狗攆兔協會會長」。成天不著家,穿著迷彩服,帶著他那些狗,山南海北地跑,去參加比賽。

  麥子說的「老大的男人」就是黃三圈。

  黃三圈成了知青的女婿,這是誰也沒想到的。

  記得在燒得滾燙的熱炕上,老大吞吞吐吐告訴了我她要結婚的消息。當她說明對象就是黃三圈的時候,我簡直覺得窯要塌了,噌地從炕上爬起來,顧不得窯外呼啦啦的北風,一下沖了出去。四周黑沉沉不見一絲亮光,遙望夜空,一顆衛星亮著微弱的光,正緩慢地從東向西滑動,最後消逝在坡頂的一片棗樹林後頭。男生窯里的鼾聲高高低低如同歌唱,溝對面村里靜悄悄沒有聲息。我在場院裡迎風站了十幾分鐘,直到凍得透心涼,上牙打下牙,才回到窯里。就這,我還覺得冷靜得不夠。

  老大把腦袋縮在被窩裡,背對著我,看來是不想再和我說點兒什麼,她身下的狗皮褥子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我怪自己沒有觀察能力,事情發展到談婚論嫁了,我還蒙在鼓裡。嫁誰不成,怎的非嫁黃三圈?

  

  其實如果細心點兒應該窺出端倪。黃三圈那天走後,老大就把狗皮鞣了,做成了褥子,很不錯的一個皮褥子,自己也不鋪,收在她的箱子裡。

  那年年底結算,一個工分三分錢,扣去各樣費用,我們每人尚欠隊裡六七十塊……就是說,幹了一年,我們不但沒有任何收入,連回家的路費也沒有。我在北京已經無家可歸,家境困難的五狽和老大立刻蔫了。

  能不能回家探親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還拖欠著黃三圈的狗錢。儘管我們並沒有還錢的意思,但話是要給人家說的。

  現在欠債人與債主的關係變得顛倒,欠債的無比硬氣,債主一次次上門給欠債的送禮,哀求還錢,尚得不到回應。上世紀七十年代黃世仁還是黃世仁,楊白勞還是楊白勞。欠錢不還在農村很丟面子,失去信用再無法活人。即便實在不能償還,也要在年除夕之前給債主打聲招呼,這是規矩。

  給狗主黃三圈打招呼的工作自然該我去,我有點兒發憷,怕他再用「點長」的話來壓我。老二也說我去不好,詩人的氣質,一張嘴便是慷慨激昂;復員軍人要是也激昂起來,怕是要頂牛。

  五狽穿著大雨靴,在灶前低著頭走了兩個來回,一副沉思的模樣。老二當積極分子從縣上回來,給五狽帶來一雙高靿雨靴。雨靴是縣上獎給挖井的老二的,老二穿著緊,就給了五狽。五狽很喜歡這雙靴子,不下雨也穿著。這雙靴子讓他提高了不少,威武了不少,恰到好處地遮掩了腿瘸的缺陷。五狽穿著高靿雨靴一晃一晃地在山道上走,遠遠看去很有騎兵的風度。

  五狽真是個「狽」,關鍵時刻准能拿出主意來。五狽眼睛一轉,說他建議老大去,老大沉穩,性情平和,脾氣敦厚,說話從無高聲,處理這樣的事情最合適。

  大家立刻響應讓老大去,老大也沒表示反對,就去了。第一回去沒見著人,第二回去鬧得不太愉快,第三回、第四回沒有任何結果,第五回、第六回沒進入核心問題,第七回過正月十五,是夾著狗皮褥子去的,又夾回來了。老大在債主那兒吃了頓羊肉扁食,帶回了一個羊肚子,半口袋青蘿蔔……

  我們喝著羊肚湯,啃著蘿蔔,都感到很幸福。五狽說,這就對了。

  從那天起,狗皮褥子就鋪在了老大那邊炕上。

  看我在炕上翻轉不安,老大悶悶地扔過來一句,老四你別激動,我已經決定了。

  我說,你結婚,我激動什麼?

  老大說,黃三圈人不錯,你是不了解他。

  我說,黃頭髮、黃眼睛、黃指甲……便宜他黃三圈了!

  老大說,還指不定誰便宜誰呢。

  老大是我們當中第一個結婚的,也是全縣知青第一個和當地農民成親的,是完完全全斷了一切後路的「紮根農村」。一度「張秀英」的名字在當地報紙電台上頻繁出現,成了「知名人士」。婚禮上,她的工人爸爸也來了,穿著勞動布工作服,一動彈像穿著紙一樣,刷刷響。我想不通,「和貧下中農相結合」方式有千種萬種,幹嗎非得結婚?五狽開導我說,幹嗎就不能結婚?你都有過嫁給劉發財的念頭,老大怎就不能嫁給黃三圈?

  我說我那是調侃。五狽說,你可以調侃,老大不行;老大跟她工人爸爸一樣是很實際的人,是過日子的人。

  半年後老三走了,「革軍」的老三靠了他新復出的爸爸到空軍去了。老三走的時候我們都去送,一直送到公社革委會門口,那裡有軍隊的吉普車在等著。老三和每一個人熱烈擁抱,信誓旦旦地保證「到了部隊就來信」,特別指著老大的大肚子說,告訴孩子,我是他三舅。

  可是這個「三舅」一走再沒有回來,也沒有信件,我們永遠地和他失去了聯繫。幾十年後知青聚會也沒有他的蹤影,有人說他死了,我們都不相信。

  知青點剩下了老二、我和五狽。有消息說把我們和前順溝的知青合併,大家對此不積極也不反對,都覺著日子越過越沒勁。發財當了爹,平日顧不上我們,也很少來我們窯里唱酸曲了。他的兒子叫「劉開顏」,名字是紅宇宙給取的,用的是毛主席「三軍過後盡開顏」的詩句。麥子嫌名字不順口,管她的兒子叫「拴騾」;下邊的幾個還沒生,名字就想好了,叫「拴馬」、「拴驢」。她公爹很喜歡這些名字,說農民的孩子,名字賤好養活。跟他的職業也有關聯,很有紀念意義。

  老大成了地道的陝北婆姨,腰板變得粗壯,面色變得黑紅,連說話也變了腔調。會納鞋底,會用擀麵杖在柴鍋里打攪團,會跟在驢後頭拿著小笤帚熟練地碾面……活得幸福而舒展,永遠地告別了蒜薹疙瘩湯和狗油炸油餅的日月。我們到她那兒去串門,黃三圈拿「紅燒兔肉」招待我們,兔肉,盡夠吃。老大還給我們做了一大鍋西紅柿雞蛋抿尖,吃得我們躺在黃三圈的炕上再不想動彈。

  跟貧下中農結合就是好哇!

  老大的話不錯,指不定誰便宜誰呢!

  應該感謝老大,若沒有老大這個「農村親戚」的支撐和發財在物質上的關照,在招工無望,回城無望的困難日子中,很難想像我們能熬多久?1971年到1972年,是我們下鄉以來最艱難的時光,下工回來便是呆坐,望著陝北晴得發藍的天,各自想著心事。五狽似乎老成了許多,變得沉默寡言。他撿破爛的母親得了青光眼,雙目失明了。瞎眼的母親一個人如何存活,成了五狽心頭的一座山。老二再不挖井,黃土地上那眼乾枯的黑窟窿是他兩年的傑作。他自嘲地對我們說,愚公死了,兒子還沒生。

  又是一個夏天,天熱得邪乎,近半年,沒下過一滴雨。老鄉們說,這是龍王爺成心和百姓較勁,擱以前就得敬神求雨了。我們問怎麼敬神,發財爹說把龍王爺抬出來曬。問龍王爺在哪兒,發財爹說在後溝一個土窯里藏著。我說支書還帶頭搞迷信呀,發財爹說,只要讓天上下雨,讓我做甚都行。還沒有敬神求雨,來了紅宇宙,組織大家學習,要我們「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發財爹問怎個鬥法,紅宇宙說,擔水上山!

  發財爹說,溝里的水已經幹了兩個月了。

  缺了水人就愛鬧病,村里腹瀉的人日漸增多。五狽這幾天很忙,一瓶子黃連素已經見底。他讓老二到公社給他取藥,順便告訴衛生院,村裡的茅房蒼蠅太多,茅坑裡有膿血便出現,大概是痢疾,公社要派人來進行傳染病防治。

  現在看,五狽真是個有責任心的大夫。他隨叫隨到,白日黑夜地操勞,贏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好評;沒有誰再提及他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劣跡,仿佛他從來就是一個好孩子。

  下午,發財跑來,說有個孩子發燒,燒得火炭似的,還一陣一陣抽搐,讓五狽趕緊過去。五狽二話沒說,背起藥箱就跟著發財走了。發財爹領著幾個青壯漢子偷偷奔後溝去了,從幾個人的詭秘神情看,大概是去折騰龍王爺了。

  幾個人走了沒多大工夫,東邊湧起了黑雲,潑墨般將天遮嚴了,天黑暗得像是到了晚上。沒一會兒嘩嘩下起了雨,雨下得猛,傾盆而倒,好像整個世界都灌滿了水,頃刻間溝滿壕平,一切都被泡在了水裡。知青點只有我在留守,轟轟的雷在院中炸落,歪脖棗樹被劈得剩了半拉,一塊場院塌下去,眼瞅著豬被沖走了,隨著渾濁的泥湯滾下了溝。雨水從門檻流進窯內,我縮在炕角,只擔心水把窯泡塌了,擔心哪一個雷把我劈了,擔心泥石流把我像豬一樣沖沒影。

  灶里進了水,我知道,今天的晚飯要泡湯了。想著溝對面的五狽,想著到公社取藥的老二,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單、窩囊,感到了自己和這些同伴們的須臾不可分離。

  哇哇大哭。借著雷聲雨聲,哭得酣暢淋漓。

  黃土高原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雲彩還沒散盡,太陽就亮光光地照耀了。溝里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有人喊山水下來了。我跑出去站在溝沿上看,一溝的黃泥湯,翻滾咆哮著,帶著呼呼的風,如同奔涌的群羊,擁擠碰撞著,向下頭滾滾而去。溝對岸不少人也在看水,對著水裡的東西指指點點,我擔心路上的老二,總是怕他出事。

  也就半個鐘頭光景,洶湧的水竟戛然而止,窄窄的河道里留下了連根拔起的樹和亂七八糟的草棵子。我看見,發財送五狽過河來了,五狽穿著大雨靴,很靈巧地在沾滿黃泥的過水石上蹦著,發財替他背著藥包。

  五狽回來了,老二也快了。我回到窯里,把灶底的水淘乾淨,得好好給他們做頓熱乎飯吃。

  我煮了雞蛋掛麵,滴了香油,這是我們頂尖終極的吃食,是防備有人得病而留的庫存。這把掛麵隨我們從北京來到後順溝,還從沒有開封過。現在,為了五狽和老二,打開了。

  先進門的是老二,一身的泥水,看見掛麵,迫不及待地就伸手。我說,老五呢?

  老二說沒見。我說他早回來了,比你至少提前四十分鐘。我讓老二找五狽來大家一塊吃飯,老二說他等不及了,現在就得吃。

  眼瞅著天黑了,我站在窯外面衝著山峁喊,王小順!——王小順!——

  王小順!王小順!後順溝的山峁為之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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