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7:34 作者: 葉廣芩

  王利民走了,這一走再沒有回來。

  《三擊掌》里的王寶釧也是被扒了衣裳走出家門的,與父親誓不相見,到最後也還是見了的。那是當了西梁王的王后,榮華富貴了,把爹與娘接了去,在金鑾殿上一通顯擺,「金牌調來銀牌宣,王相府來了我王氏寶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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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王國甫卻沒有等來這份榮耀,他的兒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個叫百戶坑的地方。據說王利民是新四軍的教導員,新四軍大部隊在轉移過程中遭遇國民黨軍隊伏擊,一場惡戰,打了七天七夜,幾千人命喪黃泉……所謂的「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就是說的這件事。

  百戶坑在安徽的什麼地方頗讓人掛念。我父親後來和王國甫翻遍了安徽地圖也沒找到百戶坑,一直到兩人去世,這個地方也沒有被他們査到,當然更沒有去過。

  王國甫接到王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經是三年以後了。那天是我的周歲生日,母親請王阿瑪夫婦過來吃打滷面,很認真地做了準備。我是我們家女孩中的老七,小而賤,屬於墊窩的那種。一個賤丫頭過生日之所以能驚動王國甫,是因為父親的別有用心。以父親的意思,王家老兩口跟前沒有孩子,想將我送給他們,以解膝前的寂寞。

  父親的心思只有母親知道,故此將我仔細地打扮了,特意脫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連腳褲,穿上了一雙扎著燕模虎(蝙蝠,老北京話)的紅鞋。在父親的要求下,我屁股後頭繫著的棉屁簾也被解了下來。總之,父親要把我裝扮成一個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讓王家的人看著喜歡。

  那天,王太太因為胸口不舒服,沒有過來。王國甫也來得晚,竟然是走著來的,一鞋的土,一臉的灰。大家都覺著一向講究的王國甫今天特別邋遢,鬍子沒刮,衣裳沒換,手帕皺巴巴的髒成了一團,捏攥在手裡像是擦桌子布。

  母親將我抱了過去,父親自然說了我不少好話。母親讓我給王阿瑪表演「蟲蟲,蟲蟲飛呀,拉屎一大堆呀」。王國甫坐在桌前卻有些失神。父親將茶杯擱在王國甫面前,招呼他,國甫,國甫……

  王國甫突然回過神來問,啊,你說什麼來著?

  母親接上說,他在夸家裡這個七丫頭聰明喜興,您瞧,她在朝您樂,向您討好呢……

  王國甫根本沒看一眼正向他討好的我,就是說根本沒把我這個賤貨放在眼裡。他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空,毫無來由地說,這些年,我救國,發展實業,想的是國強民富,到了兒,究竟是怎麼個結果呢?國也沒強,民也沒富,我自個兒倒鬧了個……

  父親說,國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國甫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說,瞞誰也不能瞞你,看看這個吧,我還不知道怎麼跟他媽交代……

  那是一張輾轉了三年的死亡通知書,王利民死在了百戶坑。

  父親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出。

  王國甫說,還記得吧,那天他是打你這兒走的,走的時候讓我扒得精光……我現在一閉眼就看見他光著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說,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讓日本人打死,也算是為國捐軀;可他是讓中國人給打死的……自個兒打自個兒……我想哭,我連眼淚都掉不出來……什麼事兒啊這是!讓我說什麼好!這孩子簽字據的時候,他簽了「利民」倆字,我不讓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實他心裡明白,這樣不完整的簽名壓根兒就不能算數!孩子是給我留著面子呢……

  母親勸王國甫別太難受了。王國甫說,你們日子再拮据,再不好,你們還有兒子、閨女!我呢,我什麼也沒有了!沒有了!火柴廠炸平了,織布廠的牌子被摘了,門口安了兩個圓台,上邊站著兩個戴著鋼盔的日本兵,變成了兵營……

  王國甫沒吃打滷面,走了。

  父親也沒有提出將我送給他的話,時機不合適。不知怎的,這話後來竟然再也沒被提起過。

  那天,我們家的人很鄭重地將王國甫送出大門,目送著他向胡同口走去。瑟瑟秋風掀起他的夾袍,吹亂了他的白髮……

  老張無聲地哭了。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涇縣城郊一個叫水西山的地方,見到了當地政府為「皖南事變」犧牲的烈士修建的紀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佇立,想念著那個從沒有謀過面的王利民。立了碑,他的魂靈應該得到了安慰,有了歸宿。我雖然沒有過繼給王家,後來卻給那兩個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當了孝子的角色。

  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靈似乎和冥冥中的某一點得到了溝通。

  將犯錯的孩子趕出家門成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的避諱,我甚至在教育孩子的幾十年中從沒有說過「滾」字。我的哥哥們也從未有過將兒子們脫光衣裳趕出家門的舉止。但是現在的孩子們發生了變異,我的孩子從上小學到高中,竟然離家出走七次。他走得理直氣壯,走得毫不負責任,有一回讓我不得不動用了公安局。

  王利民,這些你能想到嗎?

  被趕出家門的五哥哥,你能想到嗎?

  老五端著柳葉面出來的時候,赫鴻軒那隻碧綠的鐲子已經到了孫玉姘手上。老五是何等精靈剔透的人,他知道,一場姻緣的萌生,是另一份私情的了結,斷雲殘雨,都化作千里路邊情。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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