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7:09 作者: 葉廣芩

  王國甫在父親的婚禮上充當過伴郎的角色,他是我父親有限的朋友中一個不能忽略、不可跨越的人物。類似的幾位,比如劉春霖,比如七舅爺,都是在我出生之前逝去的,以致讓我未能與這些精彩人物謀面。而王國甫則不同,我跟他是打過交道的。父親曾一度想把我過繼給王家當女兒,以慰老兩口孤寂的晚年。當然,父親的想法沒有實現,否則我就該姓王,而不是姓金了。

  在談論王國甫之前還得再說說我的父親。我父親一輩子沒打過孩子,但是他有將兒子脫光了衣裳趕出家門的習慣,我的幾個哥哥都有過這樣的經歷。

  五歲的時候我曾親眼見過父親將家裡的老七叫到南屋,也不訓斥,只一味地讓脫衣服。隔著窗戶,我聽見父親壓低著聲音憤怒地命令老七,脫!你給我脫!

  老三說老七犯了大錯,原來老七偷偷給柳四咪往南京寫過幾封很纏綿的信。柳四咪是誰?柳四咪是我的大嫂,小叔子迷戀嫂子,太荒腔走板,難怪我父親生氣。其實,那個柳四咪原本是老七的戀人,被老大橫插了一槓子,生生把這對鴛鴦拆散了。老七的對象成了老大的夫人,老七當然不甘心,就一封封往南京寫信,問柳四咪究竟是怎麼回事。信被老大截了,返回我父親手裡,把老七搞得很被動。父親很生氣,要單獨整治他這個行為出圈的小兒子。

  誰都不敢進去勸,依著父親的脾氣,勸解者的下場不會比肇事者好到哪兒去。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的母親是從來不往裡摻和的,對兒子們的「遭難」,她採取的是置若罔聞、不予理會的態度。最主要的原因是兒子不是她親生的,母親嫁入金家,大兒大女已經早早地站在那裡了,孩子們叫她「額娘」,是客情多於親情。母親知道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在分寸上拿捏得很準確。父親極少在家裡出現,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頭遊歷,他的兒女們大多在他無為而治的狀態下成長起來。他的教子方針卻又是無為而無不為,一旦他因為哪件事生了氣,動了真格兒的,那結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對兒子們來說就十分的悲慘。

  父親從來不對女兒們發脾氣,他把對女兒們的教育交給了母親。

  我還記得,那天老七是光溜溜地從南屋出來的。父親對老七教育得十分徹底,連褲衩也扒得精光,絕對的一絲不掛。時已立冬,老七光著屁眼子在院裡站著,三十歲的老七這時候談不上一點兒尊嚴。他簌簌抖著,低著頭面朝著影壁,背負著從各屋窗簾後投出的同情、憐憫甚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父親不依不饒地還將他往大街上趕,老七無言地抗拒著。他知道,走出家門將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現眼,將是把臉丟到大街上的無可挽回。不唯是老七,老大、老二、老三們都是如此,大門內北牆的影壁是他們所能承受羞辱的底線,再不能朝前走了,一旦走出家門,就會跟老五一樣,沒救了。父親也不糊塗,把兒子趕到影壁處也就適可而止,不再硬逼;過與不及皆罪也,掌握火候是十分重要的。

  母親一下沒攏住,我從屋裡躥出來,來到光屁股的老七旁邊,老七立刻用雙手將他不便之處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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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嘻嘻……

  老七一臉尷尬,低聲呵斥,滾!

  我說,我看見你的屁股啦!

  老七滿臉通紅,羞惱地連連低吼,滾、滾、快滾!

  母親遠遠地站在台階上叫我,讓我進屋去,說要跟我玩翻繩。我不去,翻繩哪裡有光屁溜溜的老七好看?那條繩子隨時可以翻,光屁股老七卻不是隨時可以見,我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母親不便過來,他們之間有條越不過的溝,我相信,母親要是老七的親媽,她早就跑過來了,可惜母親不是。

  我圍著老七不斷地走動,好奇又無恥,這把老七弄得很不安,他對我齜牙咧嘴,一門心思全為了對付我,早已忘了正屋裡老虎一樣的父親。

  小北風刀子一樣地刮著,出外覓食的老家賊們唧唧喳喳地飛回來了,鑽進了房檐下頭的窩。我圍著線圍脖,戴著線帽子,站在影壁前感受著傍晚的美好;在看老家賊們回家的同時更想看的是老七如何下台,也就是這齣光屁眼子的戲如何收場。

  掌燈的時候,父親穿著大衣要出門。母親問父親到哪兒去,父親說上吉祥聽戲,吉祥上演程硯秋的《三擊掌》。我說我也要看《三擊掌》,父親說,走!就拉上了我一塊兒往外走,走過老七身邊,父親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也學著父親哼了一聲。

  事後我才知道,父親的離去是給了老七一個台階。父親前腳走出家門,老七後腳就像兔子一樣逃回後院,動作之敏捷,之快,一反他黏糊的性情。用看門老張的話說是「一道白光,倏忽不見」,可惜這樣的精彩我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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