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01
2024-10-04 18:38:09
作者: 柳建偉
林苟生發現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射在自己右臉上,側身一看,光柱倏地縮了回去,照亮了過道里一張機靈、稚嫩的臉,小三正朝他擠著眼睛。台上,杜十娘右腋下夾著百寶箱,左手正指著李甲在唱。林苟生碰碰白劍的胳膊,白劍入了神,沒有反應。林苟生把嘴湊過去耳語說:「我去給三妞看病,失陪了。」白劍動也沒動,簡短地說:「好,好,早該去了。」
林苟生跟著小三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進了車站後面的一條巷子。大雪在這個時候突然住了。林苟生估摸著時間,正是歐陽洪梅唱的《杜十娘》 散場的時候,心裡道:這雪不知是為雪梅姑娘的死下的呀,還是叫歐陽哭下的,真是神了。小三扯他一把:「林爺,就到了。」
老七幹著在刀口上行走的營生,留了一條後路,在這裡蓋了上六下六的小樓,外加兩間平房,圍牆、樓門一圍一開儼然是個家。平日裡,樓上開成了旅館,打出的是「大眾旅店」的招牌。老七把姘了多年的喜燕安排這裡做老闆娘兼家庭主婦。生意好壞不論,要的是將來金盆洗手後,大筆的財產有個合法來源,後半輩子圖個安逸、清靜。因這是最後一條退路,老七不敢弄險,一直搞合法經營,掃黃打黑十幾次,大眾旅館沒黃過、黑過一回,次次評比都是先進。喜燕是個多情而小心的人,有這麼一處房產、有六位數的一張存摺,就常勸老七和她扯了結婚證,回來安分守己做旅館老闆。這次老七為了林苟生弄險,喜燕一肚子的驚怕,一肚子的不高興。遣小三去叫林苟生,喜燕就在樓下裡屋里數落起來:「規矩可是你定下的,你不在家,一見不順眼的男女,我馬上就說沒床位,為的不就是安安生生。這回可好,這六個女人,左看右看都是那條道上的,還一人包一間,這要是出了事,可不是個小事。那個嘴角長痣的,前一年在東邊春風旅店賣了仨月,攪得店裡執照吊銷,又罰了五千。」老七悶著頭抽菸,翻個白眼道:「你說說個啥?一個男人沒有,誰來查能查出啥事?」喜燕想想也是,這幾個女人雖然都包了房,吃了晚飯都呆在屋內,沒一個出去走動。又一想,該不會都約好了吧?又說道:「你不是讓小三去叫人了嗎?雖然是大雪天,可如今的治安隊,啥天氣都可能出動。六號房那個長黑痣的犯事那天,就是下著瓢潑大雨,聽說抓她時房間裡有倆男人。我以為她早勞教去了,啥時候又放了出來。怪不得人家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老七呀,鎖了院門睡吧,樓上早跟冰井一樣了,混過今夜黑,明早扯個謊把她們都攆走就清靜了,我這左眼皮老跳個不停。」老七笑了,伸出傷了的左手拍打拍打喜燕緋紅的臉蛋,「你胡叨叨!左眼是跳財!我也沒說讓她們常住,明早不用攆,她們自己就滾蛋了。這是為朋友幫忙,老天會開眼的。」喜燕還是放不下心,「六個房間一起弄,還不日塌叫塌一幢樓?後面來的仨,一聽說話一聽笑,就知男人一挨身就要變成下蛋的母雞,咯咯咯叫個不停。不用人家來抓,明天一大早,一條街都知道咱們大眾旅店出了哪檔子事。」老七聽煩了,「你再唧唧喳喳,是欠揍了吧?只有一個朋友。這些女人,倒找錢也沒人去日,都是爛貨。」喜燕呆住了,聽到了敲門聲,喃喃道:「那你這位朋友想幹啥?」老七起身出去開院門,扭頭丟一句:「我咋知道。你聽著,這是我敬重的人,見面了別哭喪著臉,要笑著喊他林爺,記住了。」
喜燕一見林苟生進屋,真的笑著喊了一聲「林爺」,偷瞟了林苟生幾眼,心裡偷笑:「年紀也不小了,身子能強壯到哪兒?還挺怪的,專找爛貨。」林苟生淡淡一笑,「這是喜燕姑娘吧?苟生給你添麻煩了。事情急,一時又想不出別的法子。老七仗義,提供了這個方便,讓你擔驚受怕了。」喜燕見果真只有林苟生一人,又上了年紀,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裡想:「一個人好辦,樓下有空房,等他上去了,整成個有人住的樣子,就說他是遠房的舅爺,」嘴裡道:「麻煩啥子,老七常說林爺的大恩大德的,俺們能替林爺擔待點啥,也是俺的福分。」林苟生笑道:「小嘴真夠甜的,也知道心疼人,也知道大義小禮的。老七呀,合適的時候見好就收吧。」老七也笑了,「林爺關懷,老七心領了。等小三獨立門戶,我也就不幹了。林爺這事我也不敢多問,用不用我幫幫你呀?該說的我都說了。」林苟生就說:「把房門鑰匙給我。小三,把電筒給我。要不了多長時間,一會兒就完了。」喜燕就把串在一個竹板上的六把鑰匙遞給了林苟生。
林苟生把積雪踩得一陣吱吱響,上樓去了。喜燕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這林爺也真怪得很,也不問哪個俊哪個丑哪個住哪個房,就摸上去了。年紀怕也有五十多了,勁頭還恁大,一夜黑他真要來個一掃光呀?」老七道:「他讓找這些有病的,恐怕也不是做那事。這林爺有時做事邪得不在路數。」喜燕吃吃笑了,「不做那事,又能是啥事?嘻嘻。」
小三剛剛長到騷動青春期的邊緣地帶,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一聽師父師娘談得熱乎,心裡驀地癢酥起來,溜出屋子,借著雪光摸住了樓梯欄杆,一腳踩下,像是踩住個老鼠,驚得停住了。爬上這一二十級外樓梯,累得滿頭是汗。拐進二樓前走廊,便看見一個黑影從第一間房閃了出來。忙貼了牆站了,屏住呼吸。林苟生出門向右,根本沒有看他,走兩步開了第二間房。小三高提足輕落腳,蹭著牆貼到窗戶下,半直了身子只露了上半個腦袋貼著窗玻璃朝裡面看。裡面黑咕隆咚的。大了膽子把耳朵挨在冰涼的玻璃上。只聽一個女人笑一聲:「人家都睡了一覺,你現在才來呀。你把燈打開嘛。」「不用了,這樣就挺好。」「你掀被子幹嗎,天怪冷的。我也沒啥大病,又洗過的。」林苟生在裡面嘆了口氣,「你睡吧,這五十塊錢你拿著。」女人又笑了,「你要是嫌棄下邊,摸摸上邊也中,前年遇個斯文人,說我這胸脯子比得上啥子大明星夢露。」「你睡吧。」女人又叫一聲:「那俺可太沾光了。」小三忙像小貓一樣躥跳到走廊口上。
林苟生在第三間房待了很久。小三聽得脖梗子直疼。「治過嗎?」「治過的。」「治好過嗎?」「治好過,後來又染上了。」「都有啥感覺?」「總想尿,又只一股,尿了又覺得不淨,又想尿,裡頭沒啥,不癢不疼,要緊處也能箍得緊。」
小三再聽不出任何樂趣,垂頭喪氣回了師父師娘的正屋。喜燕道:「小三,你去了哪兒?看把臉凍的。」小三笑道:「我聽林爺給女人診病哩。」老七臉一黑,一巴掌摑過去,「你還沒到十五哩,不學好!」小三含著眼淚說:「林爺確實在診病嘛。我不誑你。他問人家治過沒有,問完了就給人五十塊錢。」喜燕拉過小三,輕輕揉著小三的左臉,嗔怪一聲:「看你的手,沒輕老重的,打成這樣。這林爺才奇怪,花了錢替人家看病。這年頭,真是啥怪事都出。」老七臉上就露出了狐疑的神情,「這林爺能治花柳病,真是怪。小三,你帶我去瞧瞧。」喜燕嚷著也要去,老七別過頭說:「女人家家的,瞎摻和個啥,小心把你也染上了。明天等人走了,把這六床被罩床單都扔了,別染給別的客人。」
師徒兩人隔著窗玻璃看著,也不見林苟生有什麼奇怪的診法,用個手電筒把六號房的女人上下照照,問些癢啊疼的,如此而已。因怕林苟生出來撞上不好看,師徒倆趕緊下了樓。剛一坐定,林苟生一臉沮喪進了屋,搖著頭道:「怪病,怪病,一點也不一樣。這龍泉還真找不到那種病,這可咋辦哩。」老七道:「林爺,龍泉塘子就這麼大,盛不了幾隻烏鱉雜魚,訪到這幾個這路貨,已是大海撈針了。說不定城裡也有良家婦女患了你要找的那種病,只是人家節婦貞女地在大街上行走,咱也辨不出來。林爺是不是在鑽研醫術,找治你那種花柳病的方子呀?要是這樣,你找北門老中醫『一帖除』切磋切磋,或許就找到了。」林苟生聽這樣誤解正好,說道:「我已經和他切磋了,也不管用,怕只是擔個虛名。已經讓你們費不少心了,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想溜?可沒這麼便宜的事!」
四個人一扭頭,看見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只裹一件灰色毛呢大衣,腳穿一雙黑色長筒皮靴,裸著一片白里透著咖啡色的酥胸,似笑非笑、似惱非惱背靠著門站著。老七厲聲說一句:「巧克力,你究竟想幹啥?」那女子風騷地一笑,「你既然知道本姑娘的外號,想必也知道本姑娘的脾氣,這事不能這麼就完事了,那叫我來住這家店的蘇大哥談的條件可不是這五十塊。」老七嘿嘿冷笑了,「我可是第一次碰上女人敲竹槓,你劃個道道出來,我奉陪。」「巧克力」嘻嘻笑道:「本姑娘也是幾進宮的人了,你打聽打聽,哪一次咱不是站著進去,豎著出來?憑你也想把我擺平了。姑奶奶早不踩龍泉這塊地了,染了點小病,回來診治,維護個職業道德。蘇大哥一請二請三請,還誑我說這治法叫啥子以毒攻毒,我才動了心。你想想看,你這家模範旅館,一次容留六個暗娼賣淫,你這門今後還能不能開。識相的,按本姑娘的話做,今後你走你的陽關道,俺上俺的獨木橋,各自平安無事。要想動粗,我只用把她們幾個喊下來,我想哪一盞燈都不省你的油,看咱誰怕誰。」老七又是一串冷笑,「巧克力,你也打聽打聽,我田老七是不是個屬烏龜的人。我撐著你鬧,看你能吃天!」喜燕拽一把老七的後襟,老七揮手打了喜燕一掌,「娘們家插什麼手?巧克力,你叫喊吧,叫喊吧。我信你能砸了我的店。可是你聽著,只要田老七還有三寸氣在,把我關進雞公山監獄,說句話,保證半個月讓你腦袋搬家。」「巧克力」仍無懼色,緊了緊毛呢大衣,「這種話我聽過不下一百遍了,這腦袋還不是在我肩膀上長著嗎?我只是辯辯這個理!」
林苟生笑將起來,「姑娘,你說說你的理,要真不歪,咱們認。我就是不明白,看看你的病,沒碰著沒摸著,這五十塊錢咋就把你虧得要拼命了?」「巧克力」走了過來,坐在一把椅子上,扯了蓋沙發的毛毯披在背上,「你打聽打聽,前些年我是啥價錢。從上到下,一寸寸算哩。為啥?每一寸有每一寸的好處,每一寸有每一寸的妙處。當年,身上來的時候,看一看也得二三十。物價這幾年又長了多少,你算算吧。」林苟生說:「這理不正不歪。我就是看看,給了五十也不算就地還錢。」「巧克力」抿抿嘴唇,「不是一個人看,是三個男人看。錄像廳看個黃片子,也要花十塊八塊,他們倆看個活的,就不該表示表示?你用手電筒在我下身照得我熱一股麻一股的,撲通扔下我就走,大半夜我就睡不著覺了,損失費總該給吧?大城市夜總會的包間,你看這麼仔細,沒個三五百下不來。我回來休假治病,你們又是三個人看,一人一張不多吧。這位小兄弟看來還沒打過鳴,減他一半,先生你年齡大了,該長一半,合下來還是三張。再補個二百五,我就上去睡覺。這一凍肯定要感冒,藥錢我就不問你們要了。」林苟生大眼珠子轉幾轉,問道:「姑娘,你在哪裡混日子?聽你的口音已經變了不少嘛。」
「巧克力」狡黠地眨眨媚惑人的眼睛,「你可別想著說幾句溫熱話泡軟我的心。香港客人最會來這一套。南韓人最摳門又最騷。……你這個大叔差點讓我上你的當。我給你談這些幹啥。」林苟生一臉興奮,摸出五張老人家塞給「巧克力」,「大叔誑你幹啥,說不定你能幫助大叔解決個大難題。外國男人,我咋忘了這件事呢。一定是個外國人種下的禍根。龍泉不是個開放性城市,自然沒這種病。」「巧克力」又拿出來兩百元放在桌子上,「你給多了。不是想著坐吃山空,我也不會為難你們。你們忙吧。」林苟生忙又把錢遞迴去,「姑娘別走,大叔還有事要問你呢,這兩百元算是啥子採訪費吧。」「巧克力」接了錢,站起來道:「我上去穿了衣服再下來。」
老七、喜燕、小三都不知林苟生的葫蘆里裝的是什麼藥,也都不問,看著像是吃了啥激素的林苟生在屋裡踱來踱去,一見他背過身,相互間看著偷笑。等了好一陣兒,還不見「巧克力」下來,林苟生停了腳步道:「小三,你上去催催小姐去,咱可是付了訂金的。」小三正準備出門,「巧克力」推門進來了。「巧克力」化了濃妝,戴了全套首飾,右肩掛著小坤包,左手彎著,臂彎里搭著剛才的毛呢大衣,一掃剛才的無賴、萎靡,顯得典雅、莊重又微露風情,嘴角含笑,不亢不卑小步迎著林苟生走來。四個人都吃了一驚。
沒等林苟生詢問,「巧克力」坐在椅子上微啟紅紅的唇,輕輕說道:「先生,在廣州一兩年了養成了習慣,化點妝,打扮一下,也是對你對自己的尊重。一看先生的氣象、風度、出手,我就知道不是在龍泉小潭子裡窩了上千年一點世面也沒見過的土鱉,敷衍了你就不好了。」林苟生大笑起來,「我老林對廣州可算熟透了,哪一年也要到廣州撲騰一兩趟,那可是咱的風水寶地呀。這一回,廣州怕是要送我一生的幸福了。多久沒在廣州這個行里鬼混,想不到已經有了這種講究,把你這個龍泉的土鳳凰竟變成白天鵝了。說說,說說,你說說吧。」「巧克力」笑道:「先生常去廣州,我能說廣州點啥哩?你選個題目,咱們咋談都行,廣州的七十二行,葷的素的咱都能對答幾句。」林苟生一拍腦門,「你看看我這個人,都啥時間了,不亂扯了。就談談你在廣州的辛苦,辛苦你剛才已經說過了一些,想也想得到,哪一行想活得滋潤都不易。哎,廣州醫療條件恁好,你有了病咋不在那兒治,偏要回了龍泉治?」「巧克力」神色黯然了,撲閃林苟生一眼道:「是艱難哩。大醫院看這種病要身份證,每月要登記上報,姐妹們得了病根本不敢到那裡診治。私人診所看準了這個弱點,要起價來嚇死人。花錢多能治病也就算了,病好後辛苦一點就是了。可這些私人診所條件太差不說,還不保險。一個姐妹得了一般的淋病,花了五千多,把淋病治好了,到醫院一查,又查出染上了梅毒。那一兩個月,她可是守身如玉,連眼風都不敢胡亂丟出一個。為啥?客人也讓病弄怕了,查驗得很仔細,查健康證明,用放大鏡查尿,看你的身子比醫生還要把細,有的財大氣粗,乾脆帶著幾百元一支的淋必治、梅必治,事先一人打上一支。那個地方港台東南亞的客人多,講究個喜新不厭舊,常有些老主顧。有病不治,染給他們一個,一張費了勁經營的網就算破了。所以,我感覺有了病,到醫院一查,就回來了。」林苟生接著問一句:「有病的姐妹多嗎?特別是你認識的。」
「巧克力」眼睛裡閃著淚光,「咋不多,我性子開朗,交的朋友也多,認識的就有好幾個。有一個運氣不好,竟染上了該死的愛滋病,兩個月前跳珠江口自殺了。這條路不好走,踩著刀棱過油鍋呀。」林苟生一看談到火候上了,就把三妞的病狀給「巧克力」詳細敘說了一遍,問道:「你姐妹們中間,有沒有得這種病的?」「巧克力」沒有馬上答話。林苟生急了,「到底有沒有哇?」「巧克力」羞紅了臉,「你這個大叔呀,我又不是同性戀,平常里就是再好的姐妹,沒事看人家那個地方幹嗎?」林苟生眼睛裡的火苗倏地暗下去,眼看著就要熄了。「巧克力」繼續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著,「不過,那是平常,要是有了病,要好的姐妹還是要相互訴說的,有時也相互看看。你說的這種樣子,噢,對了,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叫啥子崩潰型尖銳濕疣。」林苟生一把抓住了「巧克力」的手,「能不能治?」「巧克力」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除了愛滋病,五花八門的病都能治,特別在廣州這個地方。我想清楚了,曉華得的就是這種病。我想起來了,她說她已經找到了能治她的病的地方,說是有一種剛剛研製出的新藥,對愛滋病都有一定的抑制作用,治其他的病小菜一碟。只是怕用多了又產生啥子抗體,一般的病不用這種藥。」
林苟生老眼閃著淚光,「天不絕我林苟生呀!閨女,明天大叔陪你去廣州,把你和你這個好朋友的病一起治了。」「巧克力」驚詫道:「你不是說笑吧,大叔,治俺倆的病,要花幾萬元呢!世上竟有這種事?!」林苟生笑道:「只要你們答應治好後別再走老路,十萬八萬大叔也給你們出。」伸手在貼身衣服里掏出一沓存摺,從中翻揀著,「叫我看看咱們在廣州有多少錢。哇——五十三萬八千,足夠用的了。」喜燕驚叫一聲,老七眼睛裡就生出了欽佩,「巧克力」已成個淚人兒,哭著說:「明珠答應大叔,再也不碰男人了。」林苟生笑道:「這就不對了,後半輩子還長著哩,還要成家當媽,不碰男人咋中?明上午你在這裡等大叔,帶上你的身份證,能坐飛機咱就坐飛機,我還要趕緊回來看場大戲哩。老七,我乾女兒得了風淚眼,怕光,我走後你讓小三幫她買點東東西西。」老七道:「林爺,你就放心去吧,要是餓著了你乾女兒,我打斷小三的腿。」林苟生戴好帽子,轉身對小三道:「你三姐要問我,可要說我去廣州賣貨了。」小三眨眨眼說:「這個事你就不用交代了,我可不想看你幾個乾女兒打架。」林苟生刮小三一個鼻子,笑著拉門出去了。
第二天上午,林苟生和「巧克力」在車站等車,一輛皇冠車從他們面前一閃而過。林苟生目光疑惑地盯著棗紅皇冠的屁股追了一陣,自語說:「小兄弟咋會和申玉豹坐一輛車?是不是眼花了?」
夜裡十一點多,卸了妝的歐陽洪梅等到了頂著明月踩雪而來的李金堂。此時,兩人的心情都有點異樣。李金堂新颳了臉,烏亮的頭髮表明他剛剛在理髮店接受了正在龍泉悄然流行的焗油術。紫砂壺這回被仔細擦拭過,申玉豹送的那堆禮物也不知被放到了何處。李金堂猜想著這些東西的去處,下意識拿了紫砂壺吸了一口,立即燙得吸溜連聲。歐陽洪梅關切地看過去一眼,淺笑道:「我的記憶里,你很少出現這種失誤。」李金堂摸一張餐巾紙揩了下巴,說道:「近來事太忙,不亂方寸就成了神了。我這年紀,已不敢再過浮躁、勞心了,所以近來抽空還讀了一些禪學。聽說這東西在大學生中也很熱門,這不好,我還是主張年輕時要積極入世。」歐陽洪梅輕輕一笑,「你不至於參禪參得亂了方寸,你一向不是這樣,這怕是個幌子。」李金堂把玩著紫砂壺,「我是孟浪太多,讀讀禪有好處。」歐陽洪梅狡黠地瞥了李金堂一眼,吃吃笑道:「一個一貫容不得別人拿他一根頭髮的人,哪怕這頭髮是自己脫落的,如今念禪,有點不可思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能變成一個禪宗大師,我表示懷疑。」李金堂執意不先切入實質問題,說道:「評價一齣戲,要等閉幕散場後才能進行。杜十娘本來已經跟著李甲從良了,到這剎住,也是一齣戲,小團圓的結尾,是標準的道德劇。如今的 《杜十娘》,從這裡續上一筆,急轉直下,變成了讓人目瞪口呆的大悲劇了。政治鬥爭也是一樣。」歐陽洪梅咯咯咯地笑一陣,「那就談談政治?不過,我一向只能敷衍它,沒法在這個層面跟你對話。說實在的,這方面我不能算你的好學生。很久很久,我都想找你好好談談,我想這都快要想得得相思病了。談談我們倆,談談我和你個人的事。你對我肯定有很多疑問,我呢,對你也有很多疑問。你和我,不是一向合作得很好嗎?你知道,我是一個向來追求完全的人。你有疑問,我一定用心來解答,我呢,自然也希望你能這樣回報我。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你最近多半的苦惱是因我而生。所以,我覺得這要比禪和政治都重要得多。我遲遲對你對我後半生絕妙的安排不作反應,多半是因為這些疑問。」
李金堂眨眨很有光澤的亮眼,「你坐下來談吧,坐近一些。這樣就好多了,伸手就可以夠得著你。」把大手搭在歐陽洪梅的肩上,輕輕捏捏,「我總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了。近來,我常常發現我的不中用,看上去像是新出的毛病,仔細一想都是舊得要朽了的病根病灶。小梅梅,近來我才開始考慮我這輩子最大的失誤,這個失誤就是沒有娶了你!」歐陽洪梅的身子觸電一般抖了一下,轉給李金堂的臉卻是冷冰冰的,咬著指頭笑了一下,「我很感動很感動,要是再加上不惜和我一起賣酒,就更動人了。」一甩頭髮,「不過,我敢肯定,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仍不會娶我!因為我們中間永遠都會相互隱瞞一些很真實的東西。」李金堂神色黯然了,手卻沒從歐陽洪梅的肩頭上鬆開。歐陽洪梅臉上的複雜神情漸漸放肆起來,伴著一串冰柱斷裂一樣的笑說道:「你是個政治家,需要的營養太多,我對於你,只是負責提供一種自信心。我從來沒有奢望過能贏得你那顆完整的心。這些話你完全可以照搬說給我聽。我一直想著能和你都剝個精光,只用心相互說說。你在我的生活里,太重要了。越是覺著你重要,我越是想把一些疑點弄明白。越是重要,這疑點如果沒看清,它們就會慢慢長大。我想仇恨就緊緊地跟在這些疑點的身後。你回答我:我是不是你大半輩子惟一的情婦。我很不願意用這個俗不可耐的字眼。」
李金堂怔了一下,沒有說話。
歐陽洪梅悵然嘆了一口氣,「你不要以為我在套問你什麼隱私。我只是覺得男人和女人的立體的契合太難,總想試著這麼做一做。我們還能這樣坐著說話,證明你我有這種契合的基礎。我要給你坦白,先給你坦白。我曾經在巫山西邊一個平台上和一個武漢的演員野合過,那時我已經決定要自殺了,他發現了我的這個企圖,一直陪我。有時候我甚至把那個美麗而淒婉的月夜看成我生命的復活。我甚至也自覺自愿想和申玉豹同居,為他的那份持久不衰為我燃燒的熱情。我和白劍也有過……因為他是我幻化出的初戀的對象。我總是懷疑你,懷疑什麼我又說不清楚。我總是擔心你和我的關係會在某一天戛然而止,總想抓住一個新的企盼。」說完這番話,她已經淚流滿面了。
李金堂也聽得老淚縱橫,抖著手揩去歐陽洪梅的眼淚,喃喃道:「小梅梅,也只有你有這種自己撕碎自己的坦蕩和勇氣。金堂不如你,不如你呀。你不是惟一的,可你又是惟一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樣,有時根本沒有動機。跟我有過一夜之歡的女人到底有幾個?十個?二十個?我確實記不清了。但那都是跟你認識前的事。那些女人中,包括申玉豹的娘。那時,你還沒出生。她是地主家的丫鬟,為土改工作組服務,端個茶倒個水的。正因有這層關係,才有我對玉豹的疼愛。我知道你還有很多很多疑點,也該給你說說了。」
歐陽洪梅在地毯上爬了幾步遠,摸住一個白色插頭插進轉插板,扭頭說道:「我聽著呢。我開了幾個小燈,再把大燈關掉更好。你講吧,燈一黑我就有點怕,你講大聲一點。」站起來去關掉大燈。回來依偎在李金堂懷裡,像剛剛唱完一台大戲,癱在李金堂胸前。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李金堂捋著歐陽洪梅的頭髮,開始他的講述,「解放後的二十多年,我是只靠工資生活的清官。血雨腥風的政治鬥爭,讓人無暇去想清苦不清苦。後來,我遇到了你,才開始覺得還應該有點自己的生活,這當然包括金錢。大洪水過後,銀行倒塌了一半,救濟款就放在我辦公室的保險柜里。第一回,我記得是因為發現一個公社謊報了受災人數,我嚴厲批評了那個公社的負責人,按實數發了,多出的部分隨便扔在我的公文包里,就這麼簡單。這種機會很多,積來積去就積了不少。數目你已經從玉豹那裡知道了,用不著我多說。不過,當時我也沒數,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用過一分。差不多六年前,我讓玉豹拿去存了。」歐陽洪梅仰著臉笑道:「看來你是真的愛我。聽說中央和省里要來工作組調查了,你就不怕我背叛你,把你告了。」李金堂大笑起來,帶著沉重的胸音,「要是你小梅梅背叛了我,我就認下了。最珍貴的都背叛了,那就是最大的失敗,再要別的東西就沒有意義了,包括生命。」歐陽洪梅把頭再靠緊了些,輕輕說道:「我不想聽這些錢呀錢的,聽著心煩,我已經叫申玉豹滿口的錢折磨夠了,我們還是談點愛情吧。我一直沒明白當年你怎麼會迷上了我這個大資本家的孫女,當然我也迷上了你。你一步一個腳印坐上了一縣父母官的椅子,就不怕因為我毀了你的前程?這件事我一直有點迷惑。」
李金堂輕輕搖搖頭,輕笑一聲:「我什麼都不想瞞你。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就立志要做高官,要娶美人。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呀!官,做到多大才是個頭?我在龍泉不就到了頭嗎?官,除了要為民做主做事,剩下的就是實現自己的各種願望。能和你有這麼十幾年,金堂知足了。」
歐陽洪梅慢慢掙脫出來,挪到方矮桌前,猛地扭轉身子,又笑又止的樣子看著李金堂,嘴角一跳一跳,「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看呀?它會告訴你,你漏掉了非常非常重要的過程。」李金堂看見了歐陽洪梅眼睛裡放射著叫他駭然的冷光,微垂下眼皮,用彎曲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蹭著自己挺拔的鼻子。歐陽洪梅怪譎地、打閃一樣笑了幾聲,「金堂呀金堂,你的小梅梅已經不是十五六年前的小梅梅了。我剛才是咋對你說我的?我不過是要個平等對話。難道我真的會相信你到了四十出頭才學會怎樣愛一個女人?你記不記得,我十九歲那年冬天你是怎樣教我學戲的?我那時不是還吃過我媽的醋嗎?我現在很想知道在那九年多里,你心裡到底都想了些啥!我記得你說你是個戲迷,我媽唱的每一齣戲你都看過十遍以上,所以才記住了旦角的全部唱段。你一百多次走進同一個劇院,看同一個人唱的戲,到底是愛烏及屋還是愛屋及烏,我很想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現在還用得著迴避嗎?」
李金堂抬起迷茫的眼睛,嘗試著輕鬆地笑一下,卻又沒笑出來,看上去蒼老了一截,吃力地說著:「我很喜歡你母親。第一次從門縫裡看見她扮白素珍,我心裡就想:今生若能娶到這樣一個女子,足矣。沒想到時隔八年多,小夥計和少奶奶,變成了縣委副書記和縣劇團的副團長。我就……我很喜歡她。這也瞞不過你……快十年,我總共和她握過十一次手,都是領導接見演員的時候。那十年我沒去過你們家,甚至,我也沒有單獨以任何名義去過劇團,我只是去看戲。那十年中,我和沒有上妝的你母親只見過不到十次,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八次。就這些了,再沒有別的了……」
歐陽洪梅早成了無聲的淚人兒,嘴裡喃喃道:「兇手,可怕的兇手。你用這種叫人發憷的愛情殺死了她,這是你對我母親做的。那麼,你對那個可憐的資本家少爺、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學教師又是怎麼做的呢?」
李金堂的臉被痛苦撕扯得變了形,「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動過念頭,挪開他這個障礙……我沒有這麼做,我覺得不能傷害你母親,再說,他畢竟是恭良先生的獨子。那些年我很少見到他,我有點怕見他,就是怕,我怕我忍不住就做出點什麼事來。我和他見面的次數不會超過五次。記得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我批評過他,因為有毒的野菜……」
歐陽洪梅抽噎著:「那麼,他是叫你嚇死的了。以我母親的悟性,不可能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用心良苦啊!我記事時的父親和我想像中的父親,相差太大了!我總是見到他佝僂著身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抽菸抽菸抽菸,一言不發,從不過問我的任何事情,一點也沒有大資本家少爺的風度,一點也不像個父親。多少年來,我都恨他,恨他沒給我一點父愛。現在我能理解他了。」
李金堂費力地站了起來,顫著聲說道:「小梅梅,我對令尊、令堂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很早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就想為你多做點多做點,多做點我心裡就遺忘點,輕鬆點。我怕失去你,才一直不願讓你知道這些。這都是金堂的錯。今晚你什麼都知道了,不,應該說你從我這裡得到了證實,你該咋辦就咋辦吧。」說罷,取下衣帽架上的軍大衣,慢慢走向門口。
歐陽洪梅跪在地毯上,腦子裡千頭萬緒,那一聲拉門響,又使她和李金堂這十幾年的歷史浮出了水面,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金堂——」
李金堂身子一怔,慢慢扭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