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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01

2024-10-04 18:37:56 作者: 柳建偉

  李金堂翻出自己親手繪製的改造舊城草圖純屬偶然。

  那個雨天的中午,他想聽一段 《說岳全傳》,擰收錄機的旋鈕時,不經意聽到一段交響樂。這首交響樂他十分熟悉,是貝多芬的 《命運交響曲》。十年前,歐陽洪梅從省戲校進修回來,帶回了好幾盒磁帶,聽來聽去,李金堂最迷的就是這首 《命運》。他記得歐陽洪梅說過,這首曲子晚上聽,一個人靜靜躺在一間黑暗空曠的大屋子裡聽,效果更是震撼人心。所以,要是白天聽到這首樂曲,李金堂總是要閉上眼睛。不知什麼時候,播音員已經在播新聞了:「據曼徹斯特電,一位名叫馬克西姆的防寒服製造商,最近因阿爾卑斯山滑雪區上月發生凍死凍傷十八人惡性事故,被警方監視居住。馬克西姆用來製作防寒服的駝毛和羽絨,經化驗純度只有百分之三。馬克西姆稱這批駝毛、羽絨是從中國中部地區的榮昌貿易公司購得,他準備向當地政府遞交一份訴訟狀,請求通過外交途徑解決這一糾紛。下面為各位播放幾首鋼琴曲。」

  李金堂關掉收音機,臉上浮出了最近一個時期難得一見的笑容。他馬上拿起話筒,撥了歐陽洪梅家裡的電話號碼。通了之後,他又改變了主意,把電話壓了。何必急在一時呢?這種涉外的經濟案,中國不管,誰也拿申玉豹沒有辦法。如果這麼早就喜形於色地給歐陽洪梅打電話,結果卻是個不了了之,不是讓人笑自己沉不住氣嗎?又怕日後忘了這條新聞的細節,想找個筆、紙記下來。翻動茶几下面那些紙時,那張草圖被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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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攤開草圖一看,李金堂坐不住了。眼下,必須在龍泉鬧出一個大動靜,以有形的東西告訴上上下下:龍泉的一切工作都在正常運轉。現在啟動劉清松提出的改造舊城的計劃,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大城市愈演愈烈的搶購風,無疑能刺激龍泉人投資建房的欲望。買地建房,這要比買持久性消費品更加誘人。如今,主持龍泉工作的又是他李金堂,成立領導小組,組長非他莫屬。難道命里註定要我李金堂為龍泉留下一座完整的新城嗎?

  李金堂十分興奮,當即拿起電話撥通了縣長王寶林的家。「我是金堂。」李金堂感嘆道,「你怕是十五六個星期天都沒在家過了吧?我也一樣。這個星期天你在家裡過一半,來我這裡過一半,晚上咱老哥兒倆喝幾杯。」王寶林那邊說:「是不是又想出妙招了?我這就去聽聽。」

  王寶林來後,李金堂先把草圖拿給他看,自己在一旁喝茶。王寶林仔細看完草圖,驚嘆道:「這一段,咱們叫白劍這條狗逼得連屙尿的工夫都沒有,你啥時候竟擠時間整出這樣一個計劃?兩次到幹校,你我都住一起,活兒也做得一樣,你養牛我也養牛,你種菜我也種菜,我養牛也沒你養得壯,菜也沒你種得好,就這,你還常常分給我牛飼料和化肥。我一直心裡犯嘀咕,你是不是得了啥子秘方?」李金堂大笑起來,「我哪裡有秘方!幹校管後勤的副校長小秦,他父母三年自然災害時得到過我的一點照顧,他自己上高中時,又得孔先生偏愛,他見我落了井,自然不會扔石頭。咱倆養的牛一樣多,種的菜也一樣多,可我總是得到兩倍於你的飼料和化肥,就是送你一些,留下的還是比你的多些,這可能是幹校生活的惟一慰藉了。」王寶林恍然大悟道:「我咋說『文革』後小秦上那麼快,恐怕秦專員也得他不少照顧吧?」李金堂道:「一個秦專員,也無法把他在六年間送到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位置上。你記不記得當時幹校來一個講湖南話的老頭,名字叫江杉?」王寶林道:「咋不記得,聽說是五九年就開始倒霉了,別的我也不清楚。」李金堂道:「當時我也不清楚,只是覺得江杉不是他的真名。前年中顧委開會,我才從電視上認出了他,還是常委!當時,我讓小秦也去關照了他。」王寶林嗟嘆道:「眼光,眼光!只是這個小秦不盡如人意,到北京當司長後,把龍泉忘個一乾二淨。」李金堂解釋說:「上任後給我寫過一封簡訊。太兒女情長的人,到上面就不好混了。小秦是個明白人。」

  又閒扯幾句,李金堂用手指敲敲草圖道:「這是小半年前被劉清松逼出來的,那時候,他咄咄逼人,差一點就要顛倒乾坤了。我搞這個東西,只不過想在劉清松的大製作邊上打上一個我的小印。慚愧,真是慚愧。修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的事定下來後,我心裡還是不踏實呀。這不踏實的原因有三:第一,劉清松把咱們告到省里的事,久無下文;第二,《時代報告》 雜誌社復函態度強硬,中華通訊社乾脆不理不睬,白劍又久留龍泉不走;第三,省委對白劍文章的事一直沒有表態。這幾天,我都在想,在處理這件事上,我們是不是失了分寸?如果我們適度一點,相互都有個可下的台階,是不是要從容些?可是,已經這麼做了,再不好突然轉向。要是不在縣裡進行個大工程,咱縣在上頭會留下一個什麼印象?告狀、匿名信、窩裡鬥。要是龍泉又有引起上下關注的重大改革舉措,我們和白劍及 《時代報告》 的官司,就成了為捍衛全縣八十四萬人民榮譽而進行的不得已的戰爭,真理就會無形中朝我們這一方傾斜。你看有沒有道理?」王寶林道:「如果能運轉起來,這當然算是條一石三鳥的妙計。有兩個問題怕得重點突破,一是如何得到上級的肯定,一是如何調動群眾的投資熱情。這兩點一解決,剩下的就好辦了。」

  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說:「這兩個問題是關鍵,解決起來也並不難。對上,做好文章。建一座極富龍泉文化特色的新城,是龍泉改革事業的深化和繼續,還可以藉此機會向世界展示龍泉經歷大洪水自然災害十幾年後的功績,還能排除內外干擾,增強全縣人民的凝聚力,使全縣人民更加團結。我看報告應該這樣寫,省、地都樂意開綠燈。對下,投其所好。搶購風已開始波及到縣一級,家電之類產品的價格已控制不住,群眾的心理已經有很大波動。建房,在百姓眼裡,本來就是千秋大事,積極性不會低。凡涉及建城的一切收費,都逆漲價風而行。戶口敞開賣,當然也可以搞一搞限量促銷技巧,每一個戶口由一萬減為六千,增加為適齡知識青年安排工作附帶條件。兩台十八英寸彩電,能改變一個人一生的生存環境,這個帳群眾能算清。我估計,僅靠這一項收入,新城公共設施都可以修建起來。」王寶林早聽得心中嘆服,接著說道:「我看新城還要體現咱龍泉手工業縣的特點,應建幾個手工業產品貿易區。最優先的一批應該建這麼幾個:一個全國最大的玉雕工藝品交易市場,一個絲綢交易中心,一個手編工藝品交易中心,一個百貨小商品交易市場。這幾個貿易區鑲在你繪的相應街區里,新城的特點就更濃了。劉清松萬萬也想不到,他送來的炸藥包會炸毀他的前程。只要這工程動起來,省、地都會覺得他這根攪屎棍煩人了。」

  李金堂一看王寶林是這種態度,信心倍增,「具體的事,你召集城建、國土、環保、文化幾個口的局長協商。我想,應該馬上成立一個龍泉舊城改造委員會,主任由你來當,我掛名當個名譽主任。副主任設幾個由你定,我給你先推薦兩個。一個是縣辦陳主任,他年齡快到線了,也該讓他明春當個一屆人大副主任。一個是連城鎖。」王寶林道:「也該!上回逼走龐秋雁,他出了大力,又受了大委屈。」

  兩人定下來一個大戰役的部署,都異常興奮。春英端上酒菜,一個代理縣委書記一個縣長豪飲起來,談的都是些陳年舊事,說到可笑處,都是涕淚齊流。

  正喝著,宣傳部長朱新泉來了。

  李金堂一見朱新泉腋下夾著牛皮紙信封,又帶一臉喜氣,破例站起身迎到門口,伸出手說:「你辛苦了。」

  王寶林一扭頭,朱新泉就把手伸了過去,「大星期天,你們兩位還在煮酒談工作呀。你們才辛苦。」春英拿了一副碗筷,朱新泉也坐了下來。李金堂親自為朱新泉斟了一杯酒,問道:「省里程書記有啥指示?」朱新泉飲了酒接道:「程書記很贊成修這個紀念碑。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形式,他說這樣能使世世代代的龍泉人記住這場大浩劫,他還特別強調不能眼睜睜看著那段歷史成為一本糊塗帳。」

  李金堂又給朱新泉斟滿一杯,連聲說:「新泉此去省城,勞苦功高,勞苦功高,我敬你一杯。」王寶林取過信袋,從中掏出疊好的紙,「咱先看看程書記魏碑的風采。」站起身垂下了題辭,嘴裡嘖嘖道:「好字好字。」卻又說不出個咋好。李金堂看了一眼,也沒再細品,又把信袋拿起來,一看是空的,忙問道:「你沒去柳城找當書記寫碑文?」

  朱新泉慢條斯理說道:「柳城我去了,不但找了當書記,還見了秦專員。不過,我沒提寫碑文的事。我只是向他們匯報了立碑的打算,請他們二位領導屆時前來揭碑。他們都很高興地答應了。這一回,我來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請兩位領導批評。我是這麼考慮的,當書記和秦專員,一個寫一個不寫,不合適。再說呢,當時常委會定下這事,卻忘了撰寫好碑文,這貿然前去請領導寫,恐怕讓領導為難。等吧,咱一等不起,二又怕秘書寫出的不合龍泉當時實際,不等吧……嗨,反正就這麼做了一次主。」

  李金堂默默點著頭,嘴裡說:「周全是周全,可石頭都採好運來了,這碑文又找誰去寫哩。」朱新泉笑著看李金堂道:「您寫呀!全龍泉也只有您那字可以配得上程書記的字。」李金堂連忙推辭,「不中不中,這事還得再商量。」

  王寶林道:「金堂,你就別推辭了,耽誤了就是大事。你是當年抗洪救災總指揮,這碑文只有你寫最合適。」李金堂看一眼朱新泉,「你就不怕我作難?立碑的事,常委分工可是由你來抓的,也不怕我拖你的後腿?」朱新泉笑道:「我當過您小一年的秘書,這事能難倒您!」王寶林接道:「做完一事了一事。我看你就趁著酒勁寫吧。你的水平我還不清楚?當年在幹校寫大批判文章,你包了幾個難友的任務,還獲得個『立等可取』的綽號。」

  這番話說得李金堂豪氣直衝天靈蓋,捋捋袖子道:「這麼說,非得我今晚獻醜不可了。春英,撤了酒菜,拿筆墨紙硯來。」

  王寶林、朱新泉、春英三人,兩人攤紙,一人磨墨,分三面侍候。只見李金堂凝神屏氣,一個馬步站好,像一個雕像一樣站了好一會兒,突然蘸了墨,潑下兩行草書:「公元××××年×月×日,天怒龍泉,凡七日,大雨如注如訴不停,昏天黑地溝滿河平。」李金堂停了下來,做了幾個深呼吸。王寶林又叫一聲:「好字!」朱新泉點頭道:「簡潔明了,有氣勢,很有誄文神韻。」李金堂微微一笑,活動一下手腕道:「兩位暫憋一會,李某可不敢比酒醉下蠻書的唐朝本家,你們一說話,氣就泄了。」三人便都張了嘴哈氣。只見李金堂一臉肅穆,又是突然動筆寫了起來:「七日夜十時許,境內七座水庫先後決堤,泱泱龍泉沃土,頓成一片汪洋。耕男織女、士工學商、老弱幼病殘皆在夢鄉。數日內,兩萬六千四百餘生靈跨河西去,災難之深重,非筆墨言語所能罄述。特立此碑,以寄哀思。政府未能及時組織群眾疏散撤離,其失職也,存此碑為鏡,監察後世官員之言行。」寫畢,李金堂擲了筆,大口喘著氣。春英忙取了毛巾去揩李金堂額上的汗珠兒。朱新泉鼓掌叫著:「好字好文章!」王寶林嘖嘖有聲:「一氣貫下來,意思都到了。」

  李金堂擦了擦手,「這『夢』字,這『難』字寫得不好,整個還馬虎,將就著用吧,再寫怕更不盡如人意。」朱新泉又拿張宣紙,仔細蘸著墨汁過飽的字。李金堂道:「你現在又急了。」朱新泉笑道:「我怕遲了到時屁股上挨板子。我已經找來了全縣最好的石匠,讓他們把這些字的氣也鑿出來。」

  王寶林打趣道:「你是怕挨老婆的板子吧?」李金堂接道:「你出去五六天,也該早些回去看看。立碑的事,你看還有什麼困難?」朱新泉直起身子答道:「僅靠財政撥的十萬,恐怕不夠。你們看能不能向全縣搞一次募捐補貼一下不足?」王寶林緊接道:「好主意,到底是宣傳部長,點子稠,還可以藉此搞個宣傳戰。」李金堂道:「新泉,這事由你一手來辦。下一步縣裡還將有大動作,我和王縣長都要陷進去。」

  朱新泉在回家的路上,思維完成了女兒、鋼琴、募捐這三級跳。女兒朱小聰自幼便顯音樂天賦,如今上了初一,還只彈一架電子琴,吵要鋼琴已經半年了。平日裡,菸酒等物倒也常有進口,怎奈這長流細水,日進日用日出,聚不起能漂起一架鋼琴的深潭大澤,久之,妻女就多有怨辭。朱新泉又知仕途走近一個關口,不敢用架鋼琴兒戲前程,就嚴令女兒先窮過渡。這樣,妻怨女悲就成了家庭里的保留節目,隔三差五定要上演。一聽李金堂把募捐的事交給自己辦理,心裡頓時有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朱新泉安排夏仁起草個募捐細則準備晚上通過電視台向全縣播放,自己騎了自行車直奔細柳巷。

  申玉豹的院門大開著,申玉豹背對著院門,躺在一張竹躺椅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聽小山子講書。朱新泉對申玉豹潛心讀書的事早有耳聞,不過只是當成聽了一個公雞下蛋的笑話,今日一見這種讀法,心生好奇,立在一棵桐樹下細察。

  申玉豹把一本書打開罩在自己臉上,嘆口氣道:「小山子呀!這個事現在成了頭等大事了。我也不瞞你,歐陽家兩代大商人都是飽讀幾車書的人,娶不娶得成她,就看咱這書讀得咋樣。我已當夠了龍泉第一富人,眼下要努力娶到龍泉第一美人。你剛才講得挺好。小山子,我問你,你說這個聶赫留朵夫為了啥心甘情願陪那個瑪絲洛什麼娃流放呢?這時候,這老聶是個貨真價實的爵爺,瑪絲洛娃已經是個犯了罪的妓女呀!」小山子搖頭晃腦一會兒,「可能是因為農奴制。不對,俄國一八六一年就廢除了農奴制,這回總算記住了。高考考這個題,我竟沒想起來。」申玉豹揚手在小山子頭上打了個響栗,笑罵道:「你還不如一個女人!前兩年我有個相好,講起什麼高倉健、小澤征爾的一套一套很唬人,弄得我以為她是天底下最有學問的女人。你也別再做那個考大學的夢了,乾脆跟我當個小夥計吧。」小山子認真說:「總經理,我是靠智慧勞動掙你的工資,你我的關係僅僅是雇用和被雇用的關係,你無權決定我讀不讀大學。我不讀大學,將來也這樣補課多遭罪呀!」申玉豹哈哈一陣大笑,竹躺椅吱吱亂響,「好了好了,算我的不是,按古時的算法,你也算個小秀才了。你再想想。」小山子撓了一會頭,突然說:「我懂了,是因為瑪絲洛娃太漂亮,眼裡邊流出的都是苦難,聶赫留朵夫……」申玉豹拿起書拍打一下小山子,「胡扯淡!那天問你竇娥死了為啥會大旱三年、血濺丈八長練、下六月雪,你也說不出個道道。你想想,瑪絲洛娃還是個黃花閨女,聶赫留朵夫就把她睡了,老聶甩她連眉頭都沒皺,如今千人摸過萬人騎過了,倒更值錢了?理上也說不通。」

  朱新泉走過去插一句:「聶赫留朵夫良心發現了。」

  申玉豹一拍腦門坐了起來,「是這個理!俄國毛子也是人,也長有良心,我咋就忘了這一茬!瑪絲洛娃當妓女,就是因為聶赫留朵夫當年甩了她嘛,中國人管這叫做始亂終棄。歐陽演的 《杜十娘》 和這個俄國毛子的事有點像,不過呢,中國人救人沒救到底,好端端的杜十娘才抱著百寶箱投了江。哎呀,朱部長,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小山子,快沏茶。」

  朱新泉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了募捐的事。

  申玉豹聽了,一臉的不痛快,「李金堂整得我雞飛狗跳的,這事是朝他臉上貼金,這個我知道。照說呢,我一個子兒也不想出。如今中央都三令五申反對攤派,我也不怵他。不過呢,你這麼大個部長開了口,我不出點血,就是不給你面子了。李金堂早晚要下,這龍泉早晚是你的,我不依靠你翻身,我依靠誰去。我捐三千。」

  朱新泉不動聲色盤算一會兒,笑著道:「玉豹老弟眼神不差。按說呢,捐三千也不算少。不過,捐款人的姓名可是要刻在紀念碑的底座上,不按姓氏筆畫排,而是按捐款多少排,這一排,誰要是壓了你一頭,過後一想,你怕是覺得吃了個蒼蠅吧?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是大節,你自己掂量。」申玉豹聽了,馬上說:「再加七千,湊夠一萬,申玉豹不弄個第一,太掉面子了。」

  朱新泉拿到申玉豹的一萬元,沒有造冊登記。夏仁把私人捐款的名單造好後,朱新泉拿著去見李金堂,說道:「李書記,原先定下來要刻私人捐款者的名字,可這名字也太多了,一時刻不完。再說呢,有些人的錢不知該不該收,玉豹也表示了點。」李金堂很乾脆地說:「個人的名字就不要刻了。這是政府出面辦的事,刻一大堆人名,喧賓奪主。落成典禮上講幾句,表示政府對他們的感謝足夠了。捐款者的心情十分複雜,有些人在大洪水中可能有罪,刻了他們的名字,日後有人揭發出來,怎麼向全縣人民解釋、交代?中國人不相信這是懺悔,只會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申玉豹的錢要退回,下一步可能要重新審吳玉芳一案,免得將來被動。」

  朱新泉心裡有了底,回到辦公室從名單上找出個空位置,用行草字體把申玉豹的名字加了進去,「玉豹」看上去很像個「王貌」。又過幾天,朱新泉對夏仁說:「李副書記不讓收申玉豹的捐款,我去退掉他這幾千塊。」猶豫了兩天,朱新泉又去了細柳巷,交給申玉豹三千元道:「捐款人太多,又不搞刻字了。第二名只捐六千,我做主給你省了三千。咱只要個第一就行了。」

  北方寒冷的冬天來臨了。

  白劍和冉欣在北京辦完離婚手續返回龍泉縣城時,正是一個雨夾雪的黃昏。北風瑟瑟,寒氣逼人。闖進林苟生的房間,白劍走起來仍僵得像個機器人。珠寶商指著地上的一隻小電爐說:「西伯利亞寒流來了,說冷就冷成這樣,還沒到供暖氣的時間。你先不要烤,免得寒氣逼進去,跺會腳,我去去就來。」走了兩步,似又不放心,拔掉了電爐插頭,這才做個鬼臉出去了。這個細節溫暖得白劍心裡生出了詫異:這個老林,有時心細得比女人還女人。

  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胖師傅端了一條盤熱菜涼菜進來了。林苟生哼著小曲,一手拎個粗瓷茶壺,口袋裡塞了兩瓶黃酒,腋下又夾了兩瓶黃酒跟了進來,一見胖師傅正在擺盤子,笑道:「胖老哥六十開外了,手腳還是這樣麻利。」胖師傅直起腰,撩起圍裙揩拭著油膩的手道:「你一說是白大侄子回來了,這腰也不疼,腿也不酸了,唉,你別說,通條一捅,火也爭氣。唉,那年大洪水,一家六口,就剩我這麼個孤老頭子了。你說這大侄子是專為大洪水死的人招魂的,我沒啥大能耐,也只能做個熱菜熱湯儘儘我的心。」林苟生已把兩瓶黃酒倒進茶壺,放在電爐上熱上了,搓搓手道:「老哥別忙走,喝兩口熱乎熱乎。」胖師傅拎了條盤邊走邊說:「不了不了,還有兩個客人等著吃小炒哩。」

  林苟生給白劍倒了半茶杯熱黃酒道:「這東西也算咱龍泉的一大名產,不知上次在火車上給你提說過沒有。受了風寒,喝上半斤,比吃仙丹還管用。我在雞公山落下個寒氣腿,折磨我十幾年,在新疆那幾年,一到冬天,我就覺得要死了要死了,用了不知多少法子,都沒治好,回來喝了兩年黃酒,竟除了根兒。你別只聽我說,快喝呀,等一會兒又涼了。」白劍喝了幾大口,頓時覺得渾身燥熱,脫了皮夾克,又灌進去半杯。

  林苟生眨巴眨巴牛眼,「咋樣?」白劍道:「啥子咋樣?是問酒嗎?」林苟生道:「酒?酒我還不知道咋樣。我是問事咋樣。」「離了。」「我知道離了,我是問上邊咋看這件事?有沒有大轉機?」

  白劍嘆口氣:「不咋樣。柳城和龍泉一口咬定文章嚴重失實,又上綱又上線,要求我和雜誌社登報聲明歪曲了歷史,要不然就和我們對簿公堂。龍泉和柳城都給我們社裡去了公函,歷數我的過錯,譬如大操大辦祖父的葬禮、要求給白虹轉干、插手八里廟基層組織的選舉、安插自己親戚進城工作、鼓動群眾搞無理取鬧的上訪,除了沒提男女關係,能抓的小辮,不管是他們編的還是自己長成的都緊緊抓住了,說我已喪失人民記者的所有道德和良知,強烈要求把我從記者隊伍里清理出去。」林苟生也嘆口氣,「要是藥廠把你姑父的寶貝女兒炒了魷魚,乖乖的,可不得了,你這個姑父非要把你家的房產強占了。眼下的事也顧不了恁多了。白虹已經讓他們逼上山了,那一天我送她去的四龍鄉,好在那裡還有我個老搭檔在當副鄉長,我已托他代為照看一下。過了春節,你乾脆把她弄到北京讀書去,學費我來出。專讀外語,然後出國。」

  白劍苦笑一下,沒有說話。林苟生又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黃酒道:「你進城晚些,看不太清楚,縣城已經變成個大工地了。再過年兒半載,一座新龍泉城就和李金堂分不開了。縣裡又在修一個大洪水遇難者紀念碑,底座已經整好了。難道真是天不滅他?奸雄,真是奸雄,竟無人可以治住他。」白劍端起茶杯,「老林,來,咱們碰一杯。太好的消息暫時沒有,不過,這篇文章除了在H省,別的地方一片叫好聲,南方有兩三個省把它列為反貪清腐的必讀輔助材料,雜誌社的讀者來信已經夠裝三四麻袋了。所以,社裡也真沒把柳城和龍泉的意見當成一回事。如果叫好聲再多一些,這邊又要對簿公堂,上邊很可能要過問這件事。我這次回來還是老任務。」

  林苟生一揚脖子,把酒喝了道:「我在四窪村住了幾年,人緣還不錯。當年我的鄰居家的小伙子叫董天柱的,在『文革』期間斗死了老支書,自己上台當了十一二年支書。我見他時,他還不到二十,看不出他有多惡。誰知他原來也是個五毒俱全的人,欺男霸女的事做過不少,救災時他是支書,貪污萬把塊是少不了的。我敢保證四窪全村八千多人會有七千願意作證董天柱貪污了救災款。雖然他只是一隻小蒼蠅,但查出一隻蒼蠅,龍泉也就不能再說它潔白如玉了。可惜董天柱死了,早死了。四窪村的群眾反映,董天柱是叫李金堂嚇瘋的,後來跳河淹死了。」白劍感激道:「為這件事耽誤你多少生意呀,真是過意不去。」林苟生又不高興了,「一點沒耳性,又說這種生分話。錢啥時候能掙得完?你聽我把話說完。你知道李金堂為啥整董天柱嗎?是為歐陽洪梅!」白劍驚叫一聲:「她!」

  林苟生怪怪地笑笑,「小兄弟,你的心事咱明白,怕是有點搖盪春心了吧。這種事情你不用瞞我,咱老林也算是性情泡過的男人,懂!摸摸路、觀觀風的事,咱稱職。對付好女人嘛,咱經驗不多,可看得不少,或許能幫你參謀參謀。咱這參謀不帶長,能不能放個響屁難說。咱們書歸正傳。歐陽洪梅在四窪當過三年知青,應該說是三年半,李金堂第二次倒台,歐陽又回四窪小半年。這四窪應該是李金堂和歐陽洪梅遭遇激情的源頭。這次我去四窪,找到個大概原因。這董天柱當年曾起過娶歐陽的心,後來歐陽進文化館,又是董天柱聯繫的。我揣摸這裡面可能有個故事。所以,李金堂就容不得這個董天柱了。這是第一樁事情。歐陽結過一次婚,丈夫叫桂雁生。當時也算一對患難的苦人兒,照理應該有點感情。可這個桂雁生,一進伏牛山,就回不來了,副鄉長一乾乾了八年。李金堂也容不下這個桂雁生了。你走的這一陣子,我又打聽到了一件事。當年歐陽春帶著綠翠玉來龍泉落戶,還帶來一對夫妻,男的是老歐陽的小夥計,女的是綠翠玉的小丫鬟。住得好好的,突然間六二年就叫他倆下鄉當了農民。綠翠玉我當年見過一兩次,看看今日的歐陽洪梅,就可以想見綠翠玉當年的風光。今年,歐陽洪梅又把小夥計和小丫鬟弄回城裡來了,老兩口暫時在劇團住。我揣摸李金堂不會到了四十出頭才動了色心,不可能見了綠翠玉心如止水。前些天,通過些關係,我和小夥計張富貴一起喝了幾次茶,由頭呢,是問他們有沒有古玩要出手。說到李金堂和綠翠玉兩口子的關係,小夥計張富貴守口如瓶,小丫鬟胡眉口也緊,只露了這麼一件事:李金堂愛看綠翠玉的戲,九年間看了一百多場。歐陽接受申玉豹,恰好是這老兩口回來之後的事。這一系列事,可以看出歐陽如今在躲李金堂,是有原因的。綠翠玉在丈夫死後一年吞金自殺,十有八成是李金堂逼的;歐陽洪梅進城工作,是董天柱鼎力聯繫保舉的,可董天柱也讓李金堂逼死了。殺母之仇怕也不共戴天吧?再加上攪散歐陽一場婚姻,歐陽知道了真相,能沉默?以我這個老江湖看,歐陽復仇,只是個時間問題。咱們要打倒李金堂這隻大老虎,恐怕只能求歐陽小姐幫幫忙了。」

  白劍沉默了很久,突然問道:「三妞近來有沒有消息?」林苟生垂頭喪氣地搖搖頭。

  在這同一個雨夾雪的夜晚,歐陽洪梅以團長兼師父的身份,請李玲和「婁阿鼠」吃了一頓火鍋。吃到夜晚九點多,歐陽洪梅對「婁阿鼠」說:「我想和玲兒單獨待一晚,你自己先回去吧。」

  李玲猜想著歐陽洪梅一定有心裡話急著吐給她這個心腹聽,收了碗筷杯子朝洗碗池裡一堆,也不去洗,只淨了手馬上轉回來,坐在歐陽洪梅身邊等待著。歐陽洪梅素喜李玲機靈,抿嘴一笑:「說從前有個懶婆娘,最怕洗碗,原自定十天洗一次,把積蓄全買成了碗筷。十天要到了,心想著天要熱了,罩袍又該脫洗收藏,不如再換成碗筷,省下兩件事。一件一件衣服脫了去當,到了秋天……」李玲嬉笑著插道:「冬天的時候,懶婆娘赤身裸體凍死在一屋瓷碗裡。你別說,我還真怕洗碗。不過呢,今天我不是怕洗,我是珍惜時間,想多聽你說說。」

  歐陽洪梅伸手指著門道:「你聽,你聽聽這冷雨聲。我喜歡聽這冷雨,這冷雨聲能砸出多少塵土掩埋的往事。春天裡,我最喜那桃紅梨白的紛飛,深秋里我就喜這冷雨。總有一天,我會伴著這冷雨長眠不醒。」她直了直身子,「玲兒,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些想法有點怪?我不問你這個了。我真不明白我竟會有心情在這個時候談這冷雨。」李玲支著下巴道:「它會淋得你心底又長出一片白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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