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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4:57
作者: 柳建偉
朱新泉出了院子,摸出手帕擦擦額頭。看來必須派夏仁進古堡做奸細了,李金堂的口風裡已經藏針,這事馬虎不得。
李金堂並沒睡,白劍最近的行動已經讓他感到一絲不安。放著開槍扒古建築的大彩頭不撿,去吹劉清松、去民政局問十幾年前的舊帳,他到底想幹什麼?這個白劍又在醫院裡聽到了吳玉芳的事,這能是巧合嗎?直覺告訴他,有一股不利於他的勢力正在形成。李金堂警覺起來了,準備給有關人物打打預防針。過了半個多小時,錢全中帶來一個人。他頭髮蓬亂,一臉睡意,一進門就打個哈欠。李金堂眉梢兀自跳一下,「玉豹,你有大難了!」申玉豹打個冷噤,眼睛裡生出了亮光,吃驚地望著李金堂。李金堂嘆口氣道:「我真不願你變成扶不起來的劉阿斗!這幾日你聽到些什麼不利你的事情沒有?」申玉豹茫然搖搖頭。錢全中嘿嘿笑著:「玉豹正和三妞打得火熱,剛才我喊他,他正在弄那事,等了一支煙工夫才給我開門,他會知道什麼。」申玉豹徹底醒了,忙問:「出了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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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堂背朝著申玉豹:「你老婆變成個惡鬼,附了一個姑娘的身,在醫院把你們做的事全講了,如今這件事已鬧得滿城風雨。」申玉豹眼神迷亂,喃喃說:「真、真有這事?」錢全中啐了一口:「真箇屁!是你老丈人搗的鬼。」申玉豹滿不在乎地說:「他們連北京都去鬧了,怕個。」李金堂嚴厲地瞪了申玉豹一眼,「胡說!這麼鬧下去,我也保不了你。縣裡回來個大記者,他爺爺有病住院,鬧鬼時他在場。我已經查過了,當年他在太陽村插過隊。你掂量掂量吧。你這樣做不得人心,你知道嗎?沒有吳天六,你申玉豹能有今天?這件事要想點辦法,你懂嗎?這個記者恐怕是沖你來的。」申玉豹急忙央求說:「李書記,你劃個道道,我去做。」
李金堂坐下來喝了一會茶,語重心長地說:「眼下你需要破點財收買人心。你想想,你老婆變成了一個冤鬼,在陰間走投無路,你要是個好丈夫能無動於衷嗎?你肯定會心疼得不得了,這樣人們才會另眼看你。這件事要將錯就錯。另外,你丈人吳天六當年把你當親兒子看,你也要藉機儘儘孝心,表示你申玉豹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那個白記者的爺爺也是個老人,也在醫院住,這樣事情就好辦了。你這樣做:你去縣醫院說你聽說了鬧鬼的事,心裡不忍,完全信了,願意捐一筆錢,付春節過後到現在住院的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和十八歲到三十五歲女人的醫藥費,儘儘你的心。另外,你再給醫院捐上幾千塊,再買個名聲。」申玉豹面有難色,沒有立馬答應下來。
錢全中面露鄙夷之色,嘲諷道:「玉豹,這種關鍵時候,可不能當鐵公雞!這半年多,你鬼混花的錢,最少也有五萬吧,也沒見你皺眉嘆氣的。李書記這一箭好幾雕的好計謀,別人花錢都買不到!如果不是李書記,你能有今天?早叫趙春山抓了起來。你不出點血,那個姓白的把這事捅出來,大家都沒個好。」申玉豹白了錢全中一眼,「誰說不出錢了?李書記對我恩重如山,我能不知道?這種掏錢買名聲的買賣,不虧本,這個道理俺懂。我在想不知拿出多少錢合適。前幾天是玉芳的生日,由頭好找。」
李金堂不由得抬頭看看申玉豹。顯然,申玉豹能記住妻子的生日出乎李金堂意外。李金堂用嘉許的口吻說:「玉豹長進了。錢這東西,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用著合適就用。古人講人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立言要靠天分,不去說了。這功德二字誰都有機會做的。經商,看似掙的錢,可又不是錢,裡頭學問是怎樣用錢買不朽。會做的,好鋼都用刀刃上。年節之下,小病小災誰去住院?老人呢,活個精神,活個講究,過了年,鬆了一口氣,不常有病,你們見多少老人死在正月里?我想,有一兩萬也就夠用了。」申玉豹喜道:「只用一兩萬呀!我還以為沒個十萬八萬下不來呢。若是用了十來萬,就不合算了,不如再捐個十萬,建一座小學。」
李金堂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若是手下的人都像申玉豹這樣容易調教、容易使喚,那要省去多少心呀。他見申玉豹已應下了這件事,又換了個話題:「玉豹,這幾天沒聽廣播吧?!你這個龍泉縣個體企業的龍頭快要被人取代了。既然你什麼都明白了,也用不著我多說。我把我的態度亮給你,你看著辦。我是看著你發達的,把你作為典型向縣外推薦,我不能輕易讓人把你這面旗幟扯下來換掉。你那個駝毛廠,樹大招風,走的又不是正經路子,雖然虧的是些外國人,可東窗事發了,也不好收拾,不如趁早關了,把資金抽出來干別的。眼下供你選的路有兩條,一是搞絲綢、玉雕,一是開礦搞實業。你考慮一下這個意見。最要緊的是在最近一段要來點動作,證明你在龍泉經濟界的實力和地位。你的貿易公司開張整三年了,應該大張旗鼓地慶祝一下。地區和省里我設法請人來出席,還要把這個白劍請到主席台上。他若是坐過了、吃過了、寫過了,再改口也不易。」申玉豹感激涕零,眨著眼睛說:「李書記,你待我這麼好,叫我怎麼報答。」李金堂淡淡說道:「我和你爹算是老朋友,他在土改、大躍進中,給我很多幫助,我忘不了。你應該明白,我差不多把你當兒子看哩。」申玉豹一個勁兒地捏鼻子,不說話。
白劍把爺爺接出醫院送回八里廟老家讓姑姑照顧。本想下午就返回縣城,找劉清松或是林苟生問問吳玉芳案的一審情況,吃過午飯卻叫姑父纏住了。姑父幾年前隨工程隊外出蓋房,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弄壞一條腿,走起路來一攪一絆,像是一個小兒麻痹患者。姑父死死抓住白劍的胳膊,央告說:「小劍,你把青兒在縣裡安排了吧。你知道姑父輕易不求人的。前一晌你去家裡查大洪水的事,你糊弄我,我不在意。你把她安排了吧。我知道你如今幹著大事,輕易我也不會開口煩你。前兩天,我弟弟的毛驢丟了,托我央求你給縣裡說一聲,給立個案找一找,我沒答應。青兒閃過年已經吃二十的飯了,又是五棵樹這幾年惟一一個高中生,還要當農民,我這老臉往哪兒擱?」白劍說:「姑父,我回來幾天,過些天又要走,縣裡不熟悉,你讓我找誰安排她?」姑父仍不鬆手,狡黠地笑著:「小劍,姑侄親,姑侄親,砸碎骨頭連著筋,這事你一定得辦!你說辦不成,你就把姑父當外人了。小虹當了幾年工人,你說一句話,就成電視台播音員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是天理!手掌手背都是肉,小虹是你妹妹,小青也是你妹妹呀。只要你能讓青兒在縣城人模狗樣行走,我和你姑姑也算沒白供她上了高中。」一直在院子裡埋頭洗衣服的姑姑說道:「你胡唚個啥!小劍看燈,縣委劉書記像個跟班跟著哩。這是多大個事,用你交代恁清!咱多孝敬孝敬爹,劍兒多為縣上出點力,他劉書記為咱青兒找個事做還有啥說的。」說罷,棒槌一下比一下掄得高。白劍不由得說:「我和劉書記說說看,說說看。」
隨運磚的拖拉機返回縣城,天已經黑盡了。沿街那些零星閃爍的紅綠燈還有那三五成群叼著菸捲打撞球的青年,似乎標誌著小城夜生活的開始。白劍沿著府前大街朝古堡走著,看見馬路對面有個黑影一搖三晃,哼著小曲,沿著一堵牆慢慢走著。那聲音蒼涼激昂,唱的是 《西廂記》 的一段:「……若不是俺真心挨,怎能等到這,露滴牡丹開。」白劍正在想此人唱的酸曲不俗,忽聽身後一聲響:「呔!媳婦還沒領進房,就要把我這媒人扔過牆?小兄弟,忙著去過夜生活,見了面連睬都不睬我一眼,不仗義吧?」
白劍一扭頭,看見林苟生幽魂一樣立在一根電線桿的陰影里,正齜牙咧嘴朝他笑著,往回走幾步說:「聽那曲子,我以為是個高級流氓,沒想到會是你。我正要找你呢。」林苟生卻較了真兒,「你竟把這曲子和流氓攪和一起,罪過罪過,流氓唱葷曲兒,不是直奔性器官,就是個俗。描寫童男少女第一回,這世上難道還有比這露滴牡丹開更美麗更藝術的文字嗎?你也忒小瞧咱五十年代的高材生了!唉,聽說醫院裡鬧了鬼?」白劍說:「我正為這事找你,你是出去辦事呀?」林苟生豎起一根食指壓在嘴唇上,「幾天不見,你把我想得心疼。這會兒實在不能回去陪你,前天我花十元錢從一個老地主婆,當然現在摘了帽就像我叫摘帽補充右派一樣,我從她手裡買到一隻摔斷的翡翠玉簪,找人切成六個戒面,約好今晚去取。廣州批發價,一枚八百。你找我幹什麼,叫我想想。哦,你是找我還錢,醫藥費申玉豹代你出了,你就想還我的錢。」林苟生把臉湊過去,惡狠狠地盯了白劍一眼,「你這個人太驕傲了,太驕傲就辦不成大事!韓信寄食漂母,受辱胯下,終成大器。你錢包里還有幾個錢,我心裡明鏡一樣,你心裡很想讓爺爺在醫院治好的。可是,昨天我一看龍泉新聞,我就知道你今天肯定接老爺子出院了。你還信什麼吃人家的嘴軟呀!你別以為人家總請你吃敬酒,你就不做喝罰酒的準備?不定哪天,妙清紅著眼圈要你結帳,價格忽然翻了幾番,你一時拿不出,不是又多一罪狀!你可千萬別提還錢!」白劍被林苟生剝得無處藏身,又是佩服,又是惱怒,接道:「不就是拿你兩個半截翡翠簪子嗎?又不要利息,不用白不用。我找你是問別的事。我在太陽村插過隊,天六支書和鄉親們待我不薄,如果玉芳姐真是他殺,我不能袖手旁觀。」
「我的媽呀!」林苟生驚叫起來,心裡道:有這層關係,不由得你不上竿子攪。鬧鬼的事要不要給他透個底?不能透,不能透!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好不容易逮住個好幫手,這生意只能朝大的做,算總帳時不虧他就行了。他扯住白劍的胳膊,「咱回去說回去說,風恁大,把話刮進牆那邊的耳朵里,人家還不扔黑磚。」白劍叫著:「你放手!你不去取貨了?」林苟生答道:「事有急緩,錢掙不完。」
兩人回到古堡,林苟生急不可耐地問:「你真要過問這件事,就算抓住了根本。你真在太陽村插過隊?」白劍說:「用得著編嗎?知青點沒建好,我還在天六支書家住過兩個月呢!」林苟生又問:「你準備怎麼辦?」白劍道:「我怎麼琢磨,那天鬧鬼鬧得怪,事後申玉豹又做出這種姿態充好人,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玉芳的死一定有問題。我想了解一下一審情況,你知道是誰管的這個案子?」林苟生一閉眼睛,心中暗喜:人走順了真是喝涼水都上膘,抓住申玉豹的小辮,就好辦了,忙說:「案子是公安局趙春山科長先經辦的,詳情我也不清楚。」白劍道:「我找他問問就清楚了。」林苟生搖頭晃腦道:「你對趙春山別抱太大希望。我倒霉的時候,他就是公安局偵緝科長,三十年過去,他還是偵緝科長,我們的教育管這叫不進步。能讓這麼個正頭清① 對一個命案緘默不語,肯定有天大的交易,可惜我不知道中間的過節。此事不能急,我托人查一查,你再去找他。今晚你出去放鬆放鬆,人家哲學家每個月還要狂歡一次呢。你是去看錄像,還是去跳舞?」白劍說:「你去取貨吧,我要補補覺。」
第二天下午,白劍自作主張去縣公安局採訪趙春山。趙春山長著一張毫無生氣甚至於可以稱作萎靡不振的瘦臉,上面褶皺很多很深,有一些很容易分辨出是利器刻出,右太陽穴左下方留有一塊五分錢硬幣大小的疤。這副尊容讓白劍大吃一驚,他拿出記者證,直截了當說明了來由:「石佛寺吳玉芳死亡一案,龍泉有多種傳聞,多半人認為是他殺。據了解,這案子最初由你經辦,能不能告訴我一些一審的情況?」
「我早知道有一天會有人來找我,可沒想到會是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趙春山眼神散亂,顯得無精打采,「你找我能有什麼用!案子早結了,死者親屬不讓掩埋屍骨,狀已經告到北京了。結果呢,結論眼下只能是自殺。再過兩年,這案子就成了鐵案了。」
「當時的情況你總還記得吧?法醫解剖報告是怎麼寫的?聽說死者的頭皮最先腐爛,按常理是不是該先爛肚子?」
「三十幾年了!我辦的命案太多,記不太清楚。那些天下連陰雨,屍體腐爛很快。後來的現場報告是這麼寫的。」
「聽說死者斷了一顆門牙,你當時注意到沒有?」
「有人證明那牙是摔斷的。法律只相信證據,人證、物證。因為有人證,那顆牙只能認為是摔斷的。」
「在發現屍體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有人聽到申玉豹家曾發出女人的慘叫。」
「後來證人又推翻了證詞。他承認自己有夜遊症,神經衰弱,雙耳時而失聰時而耳鳴。縣醫院出具有診斷書。法律不承認一個耳朵有病的人關於聲音的證詞。」
白劍不甘心失敗,追問道:「趙科長,你真的以為一個懷了孕的女人會自殺嗎?」
趙春山眼神閃出一絲異樣,神經質地扭了扭身子,「自殺的人各式各樣,我沒見過所謂懷孕的人不會選擇自殺的提法。如果一個人對世界徹底絕望,已經選擇了自殺,她不會顧忌什麼肚裡的孩子。」
白劍憤怒了,站起來說:「真沒想到一個大半輩子的行為可以作為良知注釋的人會有這樣讓人不可理喻的晚節!」
趙春山猛地一抬頭,兩眼放出賊亮的光芒,臉上的皺褶叫痛苦扭個七葷八素,陰森森地說:「小伙子,我枉活了五十幾,還不知道什麼叫生活,怎樣做人,感謝你能來教導我。」
白劍帶著難以名狀的壞心情,沿著大街徜徉,不時用皮鞋踢著路邊上的碎石塊。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引導著他,當他不再低頭踢石子兒,想抬頭看看街景時,眼前出現了一塊巨大的GG牌子:
17日、18日 經典名劇:《杜十娘》
領銜主演:著名曲劇表演藝術家歐陽洪梅
白劍有點百無聊賴,看見幾個老者正在排隊購票,他走了過去。玻璃窗後面的小黑板上赫然寫著:預售五天,甲票六元,乙票四元。白劍忍不住問一個老者:「老伯,唱曲劇還有這麼多觀眾?還要預售,票價也不低。」老者笑道:「你不是本縣人吧?」白劍有點驚詫,問:「你怎麼知道的?」老者自豪地說:「只要是歐陽唱主角,場場爆滿,龍泉土著都習以為常了,所以我猜你是外地人。」白劍納悶一個幾萬人的小縣城,演的又是舊戲,會場場爆滿嗎?忍不住問:「老伯,你是戲迷吧?」老者說:「我是歐陽的老追星族,她的 《杜十娘》 我已經看過二十四場了,百看不厭。當年我在北京,看過梅蘭芳的戲,就不看別人演的,像 《貴妃醉酒》,梅先生過世後,誰演我都不看,梅先生已是絕唱。歐陽的戲,神品呢,一看就丟不下。」
白劍將信將疑,移動身子去看玻璃櫥窗的劇照。劇照前面竟貼了一張歐陽洪梅差不多有二十寸大小的頭像,那張頭像一下子攫住了他。乍看一眼,她還像個孩子,濃黑的頭髮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臉的輪廓,幾縷劉海齊齊地勾在兩道淡而有韻的彎眉上方。面容顯得蒼白而憂鬱,仿佛可以感受到細膩的皮膚下時隱時現的細細青脈。嘴角微微地向上翹著,分不清是高貴、傲慢還是放肆、心比天高。面頰有一種弧形凹陷,在另外的面部可能算是缺陷,長在這裡卻使整個面部生動起來。最讓人迷惑的是那雙眼睛,是岩漿還是冰山?不敢斷言。這分明又不是眼睛的全部,仔細一看,後面靜靜流淌的,肯定是天真和純潔。「這是一種讓人炫目、深邃複雜的美麗!」白劍心想,「沒有非凡的經歷,不可能匯聚這麼多不可思議的內容。」
想起林苟生多次暗示過的歐陽洪梅和李金堂的關係,白劍心裡滾過一陣悲涼。這樣一個女人不屬於自己,不是朋友,而是敵對陣營里的生力軍!白劍心裡亂了好一陣兒。望見古堡時,一個念頭兀自跳了出來:
「但願不要認識她,美能引出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