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1

2024-10-04 18:34:54 作者: 柳建偉

  正月十五,龍泉縣城組織了一個規模空前的燈會,劉清松盛情挽留白劍留在城裡過節。白劍正愁無法查證當年龍泉救災中的文件材料,也不想放棄和劉清松接近的機會。燈會開幕式搞得隆重卻不熱鬧,縣委正副書記四人,只有劉清松一人出席,人大、政府、政協三大家只有幾個副職出席。觀燈的時候,劉清松一直伴在白劍左右,通過那些奇形怪狀的燈,側重介紹了龍泉幾家龍頭企業。白劍對此興趣不大,為了照顧面子,不停地掏出筆記本,在上面畫上幾句。劉清松感動了,目送著一個遊行的女子高蹺隊說道:「宣傳部有現成的材料。朱部長,白記者需要石墨礦、麥飯石礦和縣裡絲綢玉雕業的材料,明天你找一份送給他。」朱新泉當即指示夏仁去辦公室取來,又說:「劉書記來龍泉後,縣裡才有了真正的礦業。其實,龍泉自然資源十分豐富,除了石墨和麥飯石,還有金礦、鹼礦,貯量都不小哩。以前我們都是老觀念,眼睛盯的只是農業和手工業,限制了龍泉經濟的騰飛。劉書記倡導辦實業,於龍泉可算是功德無量,值得大書特書。」劉清松笑答道:「這算什麼能力,龍泉境內遍地是寶,要不然,巧媳婦也難為無米之炊。」白劍有一眼無一眼地看那些半土不洋的燈,尋找單獨和劉清松說話的機會。接觸朱新泉兩次,白劍對這個十分稱職的宣傳部長沒什麼好感,自然不願意在朱新泉面前露自己的底。這個劉清松,白劍很容易接受。在他看來這個年輕的縣委書記是個相當不錯的官員,過年後這半個月,搞新村試點,去新建的石墨礦蹲點,還搞出這麼一個燈展讓群眾狂歡,心裡沒有龍泉幾十萬人,日程不可能排這麼滿。朱新泉剛才那番話,證實了劉清松和李金堂之間的矛盾。白劍看看形影不離左右的朱新泉,轉過臉對劉清松道:「劉書記,差點忘了,明早約好和社裡通電話,我看龍泉從農業、手工業縣向工業縣過渡的路子很有代表性,我想今晚就看看那些材料。」劉清松不再謙虛,說道:「中國的出路在於建設有中國特色的工業文明。幾年來,內陸省一不注重基本建設,二對中央力保農業的方針認識片面,三對小平同志的特區理論認識不夠,經濟上才沒有大的飛躍。到底是記者,一下子就總結出來個結論,我只是感覺這些事情該做了,等不得,也就摸著石頭過河了。有時候難免有些顧頭不顧腳。如今這路是越走越難了。」朱新泉一聽劉清松和白劍切磋出了一個宣傳點子,自然一下子就想到了白劍這篇文章會給劉清松帶來什麼,緊接道:「我去催催這個夏仁,辦事總是拖拖拉拉。」朱新泉走後,白劍有點急不可耐了,如果不利用一下劉清松和李金堂的矛盾,從正面突破,肯定困難重重。他左右看看,意味深長地說道:「劉書記,今晚縣裡領導來的不多呀!開幕式一結束,怎麼都走了?」劉清松苦笑一聲,「老弟,龍泉的事可不是那麼好拾掇的。新村的事怪我考慮不周。說點不該說的事,若不是我在常委會上拿出你的膠捲,告我刮新共產風的材料早送地委了。這種活動,能來這麼幾個人已經不錯了。白老弟,這回你可是幫了我的大忙呀,日後有用得著清松的地方,你儘管說。」白劍鬆一口氣,接住這個話頭說道:「千萬可別這麼說。如果不是我插這一腳,你的新村工作正紅火呢。劉書記是不是覺得這是人的問題?」劉清松聽白劍話裡有話,精神為之一振,說道:「白老弟回龍泉不是休假吧?聽說你多年沒回龍泉了,伯父、伯母都在大洪水中遇難,看了故土不好受。白虹的問題已經有人替你解決了,還有什麼困難也可以跟我提。」

  白劍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等閒之輩,便準備押一寶,嘆口氣道:「只怕他們日後要後悔的。這次回龍泉,我想查查當年大洪水後的經濟問題,不知劉書記是否能給提供一些方便。當年撥給龍泉的救災款差不多有一個億,可分到災民手中的只有幾千萬。可見貪污腐敗不是近年才滋生出來的。這個問題不解決,將來肯定會出大亂子。僅龍泉一縣,當年至少有一千多萬救濟款不知去向,這可是些救命的錢呀!」

  劉清松萬萬沒有料到白劍是為著這個目的回龍泉的,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原來他是要反彈琵琶呀。是不是他的父輩和李金堂有隙?他翻這筆舊帳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不管怎麼說,他沒把我當成外人,聽話音又是……劉清松來不及細想,邊走邊說:「眼下,治理貪污、腐敗是工作重心之一,翻這本舊帳肯定會引人注目。白老弟會抓點子。當年救災工作的混亂,我在地委工作時已有耳聞。時下有種觀點十分片面,似乎貪污、腐敗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是商品經濟的產物。要真是這樣,還會出現當年的劉青山、張子善嗎?是該翻翻這些發黃的歷史,也好向今天幾十萬龍泉人民有個交代。我會盡我最大努力支持你。」白劍見劉清松答應得爽快,又補充道:「咱們的目的一致。當年修的七座水庫加重了龍泉人民的災難,多少年了,這筆帳也沒人過問,越放越糊塗了。時隔十幾年,應該讓龍泉人知道當時他們的全部生存狀況。如果方便的話,我也想看看當年修這些水庫的各種資料。」劉清松答道:「我會儘快找到這些東西。」

  過了三天,劉清松仍按兵不動,他要好好權衡一下利害。查這樣一本陳年舊帳,恐怕不會風平浪靜,真要卷了進去,弄不好會兩敗俱傷。眼下,李金堂並沒做什麼不利自己的事情,犯不著自己先把水攪渾了。白劍卻等不及了,發了兩篇對劉清松以示友好的文章,不見劉清松反饋,又不便多催問,他又開始了採訪工作。

  這天中午,白劍垂頭喪氣從民政局回到古堡二○一,林苟生悄無聲息地跟了進來,把白劍嚇了一跳。白劍生氣地說道:「你這個人真太隨便了,怎麼連門也不敲。」林苟生裝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撓著頭說道:「鄙人拜訪住賓館的朋友,不但從未忘記先敲門,而且在敲門前總要查看門把手上是否掛有『請勿打擾』的牌子,問題是你進來時根本沒有關門。」白劍坐在沙發上白了林苟生一眼,「你還是發你的財去吧,你的章回小說我現在還沒工夫聽。」林苟生機警地回頭望望走廊,掩上門小聲說:「小兄弟,聽不聽沒關係。咱們財要發,朋友也要交。我這是來給你提個醒兒,這仗不該這麼打,你一出馬,就把你弄到明處了。你不要又說我跟蹤你如何如何不道德,你想,我把多大的賭注押在你身上,怎好眼看著你有閃失而坐視不管呢?」白劍哭笑不得,怪怪地看著林苟生說:「那你這個高人給點撥點撥吧!」

  林苟生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隻大牛皮紙信封,「這是當年大洪水中犯罪方面的情況通報,無償送給你。其他方面的東西,只要不是絕密文件,你陸續都可以從我這裡得到。這些犯罪五花八門,有搶劫、有強姦、有見死不救,大部分有真名真姓,你可以去採訪。」白劍禁不住誘惑,接了信封,卻不打開看,嘴裡說:「我真服你了,你真的要不惜血本扳回一局?」林苟生兩手纏一起扳著響指:「彼此彼此。從現象上看,你何嘗不是在為父母復仇?當然,我從不懷疑你十分高尚的動機。我是要扳回一局,不,我還想贏!憑什麼讓我在最底層受幾十年的磨難?欠我的,難道不該還嗎?我不放高利貸,但我也不能貼息送出。你不要依靠姓劉的。姓劉的不壞,可你別忘了他也是政客,政客們都靠不住。」白劍知道這個信封就好比國書,接了下來,一個林、白二人合作的時代就開始了。他沉默著,仍不願抽出那些材料看。林苟生緊接著就鞏固剛拿下的陣地,「你慢慢看。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我不敢說大話能弄到你所有需要的東西。最有力量的魚兒都在深水處,只有把水攪渾了,它們才會漂出來,咱才能看清它們是公是母。」

  兩人正說著,白雲飛帶著兩個白家的男青年敲門進來了。白劍發現白雲飛穿著筆挺的灰色西服,兩個青年一人戴著白手套,一人腋下夾個公文包,像是白雲飛的兩個小跟班,忍不住先說道:「十八,是不是在城裡開公司了?」白雲飛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白劍道:「十三哥,托你的福,經理沒當,我當支書了。」白劍腦袋裡又嗡地響一聲,「這是怎麼回事兒?」白雲飛道:「十七那天,鄉里常富申書記、周有才鄉長帶著王副鄉長去了寨里,王副鄉長在村民大會上讀了檢討書。然後,常書記宣布撤了高四喜,讓我干。二十一弟由團支書改成副支書,村長和會計由高家當,剩下治保主任、民兵連長、婦聯主任和團支書四個位置要高白兩家分別擔任。十個村民組,鄉里要求重新選,每組高白兩家提一名候選人,票多的當組長,票少的當副組長,高白兩家都沒意見。昨天鄉里把我叫去談了發展組織、多種經營和兩家族的團結問題。」白劍猜不透究竟是劉清松還是李金堂給八里廟帶來這麼大的政治風波,想想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又一想也覺得這種調和是平息高白兩家矛盾的最佳辦法,問道:「你準備怎麼個當法?」白雲飛說:「公平、團結、共同致富。」林苟生笑道:「小兄弟,八里廟白家族史里至少要為你寫個列傳了,憑三寸不爛之舌,為白家保住了兩個寨門,大功一件;憑看不見摸不著的影響力扳倒對手一個支書,大功兩件。你爺爺這兩天不知高興成啥樣子。」

  

  白雲飛臉色陡變,垂著頭道:「十三哥,八爺昨夜裡起夜摔了一跤,中風了。」白劍從沙發上跳起來:「你說什麼?爺爺中風了,中風了,那麼瘦會中風了?現在在哪裡?要不要緊?你為什麼不早說!」白雲飛把頭垂得更低,「昨天九爺家二十八妹回門,八爺多喝了幾杯,都怪我照顧不周。九爺招呼過,暫時不叫給你說,怕影響你和縣裡的大事。燈會的電視六爺、八爺、九爺他們都看了,還讓我叫虹妹弄個錄像帶。八爺已經住進縣醫院內一科三一一房,大夫說暫時不要緊。」白二十一接道:「十三哥,你別急成這樣,有咱白家一兩千口人哩。九爺已經發了話,就是到月亮上住醫院,也要救下八爺。」

  白劍噙著眼淚,穿著皮夾克,咬著牙說道:「糊塗!糊塗!白家人當了支書,就像是中了狀元!糊塗!你們回去告訴九爺,就說他和鄉親們的心意我領了,我不能讓全族人湊份子為我爺治病,我白十三將來還不起這份情。雲飛,你要多勸勸九爺和老人們,別記那些仇了。」

  白劍急匆匆走出門,沒走兩步,胳膊被一隻大手鉗住了。林苟生拿出一沓百元大鈔,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說:「拿著!」白劍推著那沓錢,「不行!我自己想辦法。」林苟生大眼瞪得猙獰,「怎麼著?這是從銀行搶來的?你害怕這是驢打滾兒?你回龍泉,勾子裡還夾個銀行啊?拿著!你只有一個爺爺,咱為了喊一聲有個答應,也該不惜血本呀。我知道你心氣高,你想想是欠一人沉還是欠千人沉。我林苟生是個什麼東西,日久可見,拿著!」白劍接過錢,強忍著嗚咽,喉結上下躥動著,幾個字迸了出來,砸個滿樓道響:「我會還你的!」話音兒還在迴蕩,人影一閃就不見了,接上了一片噔噔噔的下樓響。

  林苟生回房悶坐一會兒,仔細想了和白劍這次合作的利害關係。眼見就要奔六十了,除了手裡有些錢,簡直可算一窮二白。青年時的鴻鵠之志,叫社會的動盪撞個稀爛。幾十年一直生活在李金堂們的下風,實在讓人不甘心。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不幸不能全部怪罪某個人,可面對社會,眼裡就只有李金堂這個仇敵了。如果真就李金堂這個仇人就好了,掏錢雇個殺手,或者乾脆自己動手把他做了,也能出出心中鬱悶了幾十年的鳥氣。偏偏又不是這樣,弄得他娘的整天像是生活在萬惡的舊社會一樣。白劍的出現,猶如一輪紅日,把他後半生的道路照亮了。用這種方式和李金堂他們斗一斗,那才叫沒枉活一生呢!這樣做的結果可能敗得更慘。這個白劍總是不肯就範,這可如何是好?還得再逼他一逼,讓他儘快把龍泉這潭水攪成一片黃湯。那時候,小兄弟就會依靠我的經驗了。苦難,苦難難道是白忍受的嗎?林苟生抽了幾支煙,掏出紙筆寫道:「天六哥,玉芳冤死翻案有望。有京官在縣醫院,設法讓他知道玉芳被害真相。」

  晚飯後,白劍把戳在病房走廊里的七八個同族叔伯、兄弟、侄子和五六個同族嬸子、嫂子、弟媳勸回八里廟,他想安靜地守爺爺一夜。上高中前,他一直和爺爺同睡一張床。那些漫長的黑夜,冷呀熱呀夢呀,隨著歲月的流逝,都在白劍的記憶里悄然走向了虛無,襯得那一閃一閃的紅光越發顯得耀眼。那些紅光從爺爺那隻被手指磨得鋥亮的青銅煙鍋里發出,伴著白劍從一個夢境走進另一個夢境。

  坐在爺爺的病床邊,白劍聽著爺爺那再也無法雄壯的呼嚕聲,心情的複雜簡直一言難盡。呼嚕聲作為生命力的度量衡,已經不可扼制地衰微了,爺爺正在走向生命的盡頭嗎?這個聯想嚇了白劍一跳。他下意識地捉住爺爺裸在白被單外面像一把枯藤的老手,衝動地把溫熱的臉貼了上去。白虹解著白圍巾走進來了,「哥,就剩下你一個了?」白劍直起身子,嗔怪道:「大冷的天,路又這麼遠,你又跑來幹什麼!」白虹從掛包里拿出一個藍色熱水袋,「爺爺幾年前就用了這個暖腳,我怕你想不到夜裡冷了他。你別替我擔心,路上有保鏢。」白劍只見了連錦一面,很不喜歡,具體引起他反感的東西,又說不上來,看了看走廊,見沒有人,對白虹說:「小虹,如今人很複雜,交朋友要當心,特別是交異性朋友。」想到自己碗裡的稀飯還沒吹涼,家庭內危機四伏,再沒底氣對妹妹長篇大論談愛情了。白虹撲閃著寸把長像梳頭篦子一樣密整的睫毛,頭微微一歪,一個酒窩旋在昏暗而神秘的橘黃色燈光里,掰斷水紅蘿蔔一樣脆生生地說:「哥,你看我像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傻大妞嗎?」白劍哼著鼻音笑著,「我不跟你貧嘴,淹死的人都會水。你把開水都倒進熱水袋,晚上爺爺就沒喝的了。」白虹拎起水壺出去了。白劍喊道:「你把圍巾圍上。」白虹探進來半張鬼臉,「高爾基的 《海燕》 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凍一凍也是人生體驗,省得你總想給我請保姆兼導師。」

  醫院茶爐承包後晝夜營業,同時也兼做醫院各類新聞發布會的會場,晚上九點多鐘了,會場生意也不清淡。白虹遠遠看見門板一樣寬大的一團黑堵在營業櫃檯的窗口前,走近一看見是個女人,禁不住吐著舌頭兀自笑了。到了女人右側面,看清女人一手卡腰或者只是腰的位置,一手比畫,像是在獨自面壁演講。再近些,眼風順著胖女人那張大臉和牆壁構成的弧形縫隙溜進去,女老闆嘴驚成一個黑雞蛋,在裡面聚精會神地聽。裡面說:「真有這種日怪事?」外面說:「嗨!這事出在醫院才日怪。後半晌,全醫院手頭高的大夫全露面了,使了慶大黴素、紅黴素、青黴素、螺旋黴素還有啥子麥里美什麼的,硬是止不住那姑娘的燒,一張臉艷得像紅綢子。」裡頭說:「院長謨子① 多高,他一出馬准行。」外頭說:「別提了!眼黑兒②,院長已勸人家轉院了。」裡頭說:「多可惜了的,真是個光生生、標緻致的大閨女?如今真是啥古怪病都有。」外頭說:「這姑娘怕是命不該絕,正巧外面有個陰陽師路過,一口咬定醫院裡有鬼……」白虹打斷說:「水滿了。」胖女人關了龍頭,拎了壺一步三回頭說:「我那個挨刀的,正要看人捉鬼,喊著我要喝水,魂兒掉了似的。二樓走廊人都塞滿了。」老闆娘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嫂子,眼把細點看,生意走不開,明早兒給我說說。」

  白虹禁不住好奇心,拎著水壺擠進那間滅了燈點根紅蠟的病房。一個裝束古怪的漢子取出一根桃木棒,翻出一撮銀亮的大針在火上一烤,丟進一個白瓷碗裡,又取出一雙短筷子橫放在碗沿上。漢子口裡念著像是咒語的聲音,兩根筷子動起來,晃晃悠悠直立在碗底。這個反常的現象引出看客一片壓抑著的驚叫。漢子拍了一下巴掌,厲聲喝道:「識相的出來搭話!」白虹看見陰陽師斷了一根小指,驚得朝後退一步。姑娘仍在昏睡。一個老太太哭喊著:「苦命的雪梅呀,你兩天都沒說話了。」九指陰陽師從布褡中摸出一張黃表紙,在火上烤著,嘴裡說:「我只用燒了這張紙,紙灰落進碗,七根銀針飛起來,就永輩子把你釘在桃木棒子上。你說話吧。」姑娘嘴角神經質地抽搐著,突然間尖厲地叫一聲:「冤枉啊——我死得冤枉!」不知哪裡刮來的風,把蠟燭火苗吹得東倒西歪。這時,每個人都不能不承認鬼的存在。老太太撲通跪在地上,抱住漢子的腿,「快抓了這鬼,可別傷了我外孫呀——」

  陰陽師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是誰。你要真有冤,我幫你申。你是五里崗的李雪娥,一連生三個女兒,鄉里拉你結了扎,你男人三天兩頭揍你,你氣不過,就上吊了。對不對?」姑娘驀地睜了睜眼睛,陰森森地笑幾聲,不說話。陰陽師又說:「你是陳小雲,家住大榆樹,你男人出外賣玉貨賠了本,想到賭場碰運氣,偷著賣了你養的豬。大半夜工夫,你男人連房帶你都輸了。三更天,你男人帶著贏家來和你同房,你不干,你男人就用繩子綁了你讓兩個男人糟蹋了。天沒亮,你喝了大半瓶1605①。」

  這兩件事後來都引出了人命案,在龍泉轟動一時,看客都在期待著結果。突然,病床上的姑娘尖叫起來,臉都痛苦得變了形。只聽漢子口念咒語,把黃表紙點燃了,「大膽!吳玉芳,你竟敢小瞧我,饒你不得!」姑娘完全用另外一個聲音說話了:「我錯了,我錯了!天師別殺我,我有冤呀。好冷的冬天呀!我走的時候是夏天,只穿一件單衣,我爹為了在陽間為我申冤,不讓我入殮。我在陰間沒衣服穿,只好住進太陽村一個麥秸垛里擋風寒。臘月二十,我帶著化緣得的錢到縣衙去告狀,誰想陰間也放假。我一路要飯往回趕。路上碰到這個妹子,病懨懨的,踩我一腳,我就跟她回了她的家,我想使一些年節里他家送給祖宗的錢。誰知他們今年學了四川人,送紙錢用郵寄,我一個子兒也沒撿到,我就把氣撒到她身上了。」

  陰陽師嘆口氣對一直蹲在床邊的中年農民說:「大叔,她說的是實情。吳玉芳死時我見過,確實只穿一件黃底碎白花的確良上衣,她父親吳天六還派人上訪哩。」農民結結巴巴說:「我家在孔明鄉,離,離石佛寺太陽村三四十里,我,我們雪梅招她惹她了?」陰陽師說道:「大叔,這吳玉芳命也苦,你老積點陰德,送她一筆錢到陰間告狀吧。收了錢她就會走的。」老太太抹一把鼻涕眼淚,「大侄子,火紙俺倒有,不知咋個送法?」陰陽師吩咐說:「你出醫院大門向西,遇到第一個十字路口,用草木灰畫個有缺口的圓圈,站到正中燒紙錢,邊燒邊喊吳玉芳使錢。吳玉芳,你去那裡等著吧。」

  白虹失魂落魄地回到三樓。白劍說道:「這點時間,一口井的水都燒開了。」白虹木呆呆地說:「二樓鬧鬼,請個陰陽師捉鬼,卻捉住個冤鬼。」白劍站起來,「你看你,自己燒得要說胡話了。世上哪裡有鬼。」剛剛回房的二床陪床的女人說:「大兄弟,一點都不假,醫院啥藥都退不了燒,這女鬼一離身,那姑娘就好了。」白劍只是搖頭:「這裡自古巫風盛行,多半是自欺欺人。小虹,你回去吧。」白虹拉著白劍的胳膊,「哥,不信你去看看。反正爺爺已經睡了,你去看看嘛。」

  兄妹倆一出現在二一○門口,那姑娘扔了飯碗,又捂住肚子在床上大叫大喊。陰陽師又把黃表紙點燃,「原來是冒名騙錢的,看我不釘死你!」一個猙獰的女人聲音響著:「你們只給這點錢,叫我告倒誰?」中年農民驚訝地說:「一斤火紙,至少有一千塊哩。」那女人說:「陰陽本是一理,陰間也是什麼都漲價了。租頭毛驢要六百多,一碗麵條七八塊。衙役遞個狀子收一百。縣衙判不下來,我還得到閻王殿喊冤,惡鬼們陽氣還盛,小鬼判官都怕他們,你們只給一千塊,不是逼我跳火坑嗎?」九指陰陽師拿起桃木棒子,「問你幾件事,全答出來,再送你一萬塊。答不出,今天你可走不了。你是怎麼死的?你男人姓甚名誰?你婆家家裡還有什麼人?」女鬼長嘆一聲:「我是叫人打死的,鄰居有好幾個聽到我喊救命,當時作了證,後來又改口了。我嘴裡的毒藥是後來灌進去的,還撬掉我一顆牙。我男人叫申玉豹,這幾年昧著良心發了財,當了什麼榮昌貿易公司總經理,吃喝嫖賭貪五毒俱全,家裡還有婆婆和小姑子……」

  林苟生幾次提起這個案子,白劍都沒表示太大興趣,沒想到又在這裡聽說了。白劍站在門口,看見床上躺著的姑娘似曾相識,不禁勾起一段往事,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冤鬼是不是石佛寺的吳玉芳?她父親叫吳天六?」白虹說:「我問問他們。」白劍看見病床上的姑娘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認出是吳天六的乾女兒張雪梅,心中不禁大駭:玉芳分明是她姐,她為什麼要扮厲鬼呢?難道玉芳姐真是冤死的?如果真是這樣,我絕對不能袖手旁觀。強忍住要去認他們的衝動,白劍扯了白虹就走。白虹問道:「哥,你不是要問那冤鬼是不是吳大叔家的吳玉芳嗎?我看那幾個人都像是認識你。你為啥不見?」白劍嘆道:「如果沒有大難處,他們也不會演這齣戲。既然是戲,我就不能點破。這件事我一定要管!」

  龍泉的官人們多年來總結出為官的三級跳,一跳要跳到李副書記的嘴巴上,只要他眼裡有你、嘴上說你,學相公就算畢了業;二跳要跳到李家掩在翠松綠柏的四合院裡,只要能常被召到他家訓話,你算入了圍;三跳要跳到李家的飯桌上,能吃到春英做的家常便飯,才算修成了正果。

  朱新泉應召踏著冰冷的月色來到李家,飯局早撤了,李金堂、陳遠冰、財政局副局長嚴金棟、外貿局長連城鎖正在打麻將,外貿局採購員錢全中坐在李金堂右側觀戰,春英在一旁侍茶。朱新泉挪一把凳子坐在李金堂左邊,看見李金堂摸上來一張五萬。李金堂握著小紫砂壺對著壺嘴飲一口,慢慢用大拇指撫摸著五萬,慢吞吞地說:「水無常形,兵無常法,新泉,你說我是打麼雞還是打這張五萬?同樣贏單吊,但五萬是將,多一番,我看留著五萬好。有些人喜大贏,總想做成清一色、二龍戲珠、九蓮寶燈、孔雀東南飛;有些人只想贏,玩推倒和。曹操愛才,為何要殺楊修?太宗幾次說要殺魏徵,魏徵照諫不誤,最終卻是善終。這道理不大容易明白。有時我腳板癢,越撓越不舒坦,用針一紮,才知道疼有時不苦。這就像女人生娃兒,疼不疼呢?疼,卻不苦。古時有諫議大夫和御史,專吃時政之弊,留下了一段段文死諫的風光。電台播的新聞你們聽了沒有?咱們縣正在告別農業文明,朝工業文明奔呢。這真是好名詞。這告別也真容易,開個石墨礦就告別了。不過,這也算為咱龍泉長了臉。可是,還是居安思危的好。新泉,白劍是大記者,水平高,來了沒幾天,就在中央級電台為龍泉寫出一篇妙文,難得呀難得。你應該派個得力人跟他學學,順便照顧他的生活。這白記者前幾天又去了民政局採訪,天知道又會做出什麼樣的奇文!是呵,文人手中的筆有時也可殺人哩,殺人於無形。這一把算黃了,散了回家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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