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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1:39
作者: 李斐
黑狗出生那晚,北門鎮陰雲密布。北門鎮第一接生婆黃婆早早到謝家候著。
謝忠貴在西廂房早早備了一壇「天地紅」,這是北門鎮的規矩。男女合婚,女方長輩即取當年或來年高粱地里最紅、穗最飽滿的高粱釀酒,年景好時,一畝高粱地,也大約能取一稈兩稈。只釀一壇,余者四處丟灑在山間河流。而釀造這一壇,總要數百上千稈高粱。故規矩雖有,也往往只有富足人家才能做到。尤其大災剛過,謝忠貴為了這一壇酒沒少花力氣。
一罈子酒,在姑娘臨盆當夜分為三份,第一份讓接生婆在接生前洗手,第二份讓孩子降生剪了臍帶後洗澡,第三份用來舉家飲酒慶祝。
那天下午,謝小扇羊水大破,周小鐵來到後院騾馬圈裡,牽了一頭驢,騎著直奔黃婆家中。黃婆早已收拾停當,頭髮身上一塵不染,坐在自家門口,緩緩喝了杯濃到發黑的大葉子茶。看著驢跑近,站起來,對氣急敗壞的周小鐵說別急,生有時辰死有命,時候還沒到呢。」
黃婆年過古稀之人,上驢的架勢比周小鐵還利索。兩人還沒到謝家門口,遠遠就聽見謝小扇哭爹喊娘的聲音。謝忠貴站在院子裡,搓手跺腳滿院子來回走,嘴裡嘟囔你娘死得早,喊也沒用。你爹在,也是干著急。」看見黃婆落驢,謝忠貴幾步跑過來,說您老人家可是來了。」
黃婆沒說話,先進謝小扇屋裡看了一遭。走出來說且得一會兒呢。不急,先喝著茶。」
謝忠貴陪黃婆在西廂房喝著茶,周小鐵進屋陪著謝小扇。正是炎夏,謝小扇汗如雨下,臉色蒼白,抓著周小鐵的手,只是叫喊,不說話。
天漸漸黑了,黃婆進屋摸了摸謝小扇肚子,說再過兩個時辰。」
謝小扇聽見此言,放聲大哭,說怎麼這麼費勁啊!」
黃婆一笑,說二十三年前,我從你娘肚子裡接你,你娘也這麼說。這一轉眼,就到你了。急也沒用,女人輩輩都這麼過來。」
天突然大陰,一片雲如同一片墨罩在北門鎮上空,似有雨,卻遲遲不下,悶熱得要死。
謝忠貴幾次想催黃婆再到屋裡看看,黃婆卻只顧一邊喝茶,一邊扯些不咸不淡的閒話。謝忠貴有一搭沒一搭地應承著,黃婆說你老婆當年生小扇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急過。」謝忠貴說我老婆要還活著,我也不用這麼急。姑娘受罪啊。」
謝忠貴問您看小扇,是男是女?」
黃婆說是男是女,生了便知。」
又喝了兩壺茶,黃婆說倒酒。」
謝忠貴像被抽了一鞭的驢,奔去抱起那罈子「天地紅」,咕咚咕咚倒在一口銅盆里。黃婆伸手在盆里仔細搓洗,足足洗了一炷香工夫。然後把一把剪刀放進酒里,又洗了一炷香工夫。黃婆說換酒。」謝忠貴把這盆酒倒了,捧過罈子,又倒一盆。
黃婆端著銅盆來到謝小扇屋裡,對周小鐵說你出去吧。」
謝忠貴和周小鐵站在屋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說什麼,只等屋裡消息。
半個時辰過後,謝小扇的叫喊聲突然平息下來。黃婆破門而出,兩手淌血,握著那把剪子。黃婆厲聲說不好,這孩子屁股朝前,臍帶纏著脖子,生不下來。」
謝忠貴睜大眼睛,說這可如何是好?」
「你們要大的,還是要小的。」黃婆說。
「要大的怎麼講?要小的怎麼講?」周小鐵大喊。
「要大的,把孩子硬拖出來,生死不保,要小的,剪開下面,大人生死不保。」黃婆也大喊。
「我都要。」周小鐵說。
「爺爺你別都要,都要,沒準都要不成。」黃婆急了。
「還有什麼辦法嗎?」周小鐵說。
黃婆搖頭。
周小鐵突然像箭一樣射到自己屋裡,轉瞬間,提著把刀射了回來,對黃婆說讓我來吧。」
謝忠貴和黃婆同時說你要幹什麼?」
「人我沒做過,豬我可做得不少。勞煩您準備針線。」周小鐵對黃婆說。然後扭頭對謝忠貴說爹,您去準備最好的止血療傷藥。」說罷衝進屋裡。
謝小扇躺在炕上奄奄一息。
周小鐵撩起謝小扇被血染紅的裙擺,燭光下肚皮雪白。周小鐵把刀扔到銅盆「天地紅」里,雙手浸入,泡了一炷香工夫,又拿出刀來,在燭下左右燒過。這時,黃婆拿著針線跑進屋來,周小鐵說穿好針線,酒里泡著。」
說罷,周小鐵舉刀在謝小扇肚子上左右比畫。黃婆看著心驚小鐵,你可有把握?」
周小鐵說顧不了那麼多了。」說著,手起刀落,謝小扇雪白肚皮上多了四五寸長淺淺的一道印子。轉眼間,印子滲出血來,越滲越多,黃婆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周小鐵把刀扔進酒里,扒開謝小扇肚皮上的印子,伸手進去左右摸索。等黃婆再扭過頭來,看見周小鐵雙手捧著一個血淋淋的肉團,臍帶纏著肉團數圈,連著謝小扇肚皮,謝小扇的肚子癟了下去。
周小鐵一手托著肉團,一手伸進銅盆,提刀一揮,臍帶斷為兩截。周小鐵把肉團扔給黃婆,伸手從謝小扇肚子裡扯出胎盤,扔在一邊。拽出酒里針線,在謝小扇肚皮上飛針走線。
謝忠貴在屋外高喊藥來了。」黃婆大聲喊是個爺們兒!」遞出銅盆,取進藥來,周小鐵已然縫好,取藥塗抹在謝小扇肚皮上。血漸漸不流了。
謝忠貴在屋外高喊酒來了。」黃婆端進盆來,把孩子泡進去,搓洗一番,頭衝下拎出,伸手在屁股上重重一巴掌,孩子沒有反應。連打三巴掌,還是沒有反應。黃婆急得臉都黃了。周小鐵湊過頭看了看,說這不是眨著眼呢嗎?」
黃婆把孩子頭朝上,臉對臉看看,急忙把孩子丟給周小鐵,大喊真在眨眼,我接生五十年,沒見過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