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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0:00 作者: 李斐

  初九被人用腳踩醒。她睜開眼,看見一個大漢。

  初九說你幹嗎踩我?」

  大漢抬起腳來,說你睡在街上,我不踩你,有人踩你,踩死你都不知道。」

  初九躺在地上說我睡我的,關你什麼事。」

  大漢說這條街歸我管,這座城都歸我管,我是這裡的監市。你睡在街上,當然和我有關。」

  初九站起來,抱琴就走。

  大漢一把拽住初九,說我看你是不知爺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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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平安從包子鋪里走了出來,笑容可掬道高爺,清晨過來,吃屜包子?」

  大漢扭頭笑笑說我是想來吃包子,可這叫花子擋了我的路。」

  霍平安說不必和一個小叫花子一般見識,今天第一屜熱包子給您備好了。」

  霍平安扭頭對初九說還不快滾!擋著我的生意。」

  午後天空突暗,雲遮住太陽,下起雨來。

  初九盼著天黑,夜比白天安全。一會兒,雲收雨住,大太陽重新掛在天上。街上的人收了傘,繼續來來往往。

  初九在街上晃,左拐右拐,來到一條大街上,人來人往,一片繁華,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

  街口站立一個少年,全身只穿一條黑色短褲,露著的肉比短褲還黑。他左手握著右手,握成一個拳頭,面對來往人群咧嘴一笑,只見一口白牙。來往有人站住,站成一圈圍著他,以為他要說話。他沒說話,扭頭回到牆角,扯出一根黑鐵條。雙手握著兩端橫在脖頸,大喊一聲,雙臂使力,鐵條圍著脖頸轉彎,胳膊繞圈,鐵條繞頸盤旋,血憋到臉上,黑裡帶紅,直到黑紫。

  人群里有喊聲這假鐵條我也能彎。」少年臉上眼白一閃,還是咧嘴一笑,白牙滿口。回手一繞,鐵條從脖上下來,少年雙手捧著鐵條,依著聲音找到那人,彎腰低頭捧上前去。

  眾人看著,那人臉紅了,只好接過鐵條,雙手各執一端,臉不變色,暗自使勁,鐵條紋絲不動。那人臉紫了,顧不了那麼多,再使勁,不由得嘴裡喊了一聲,鐵條仍然沒有變化。

  少年又一笑,低頭,接回鐵條,右手迅速揮動,鐵條像麵條一樣纏在左臂。隨即從臂上褪下,右手托底,好像一個鐵杯子。

  少年單手托著鐵杯子繞場,眾人紛紛扔進錢去。

  眼看著杯子要到面前,初九抱著琴扭頭鑽出人群。

  初九發現,這條街上全是叫花子。有人沒有手,用腳寫字作畫;沒有眼睛,用嘴唱歌;有手有腳有眼的,跪在地上磕著長頭,頭前地上寫著字:都城投親不遇,跪求施捨幾錢歸家。

  走了很久,走到了這漫長的要飯長隊盡頭,初九用眼神估摸了一下位置,蹲了下來。把琴放下,盤膝而坐。

  初九掏出木碗放在琴前。旁邊有人說你在這兒幹嗎呢?」

  初九說要飯。」

  那人說你在這賣東西行,但千萬別要東西。」

  初九說你不是也在這兒要飯嗎?」

  那人說我在這兒做生意。」

  初九扭頭抬眼斜看,那人黑瘦,竹竿一樣站在身旁,雙手環抱,渾身破衣裳,比初九身上的還破。烏黑眼珠,烏黑鬍子,腳下平鋪一塊大紅緞子,緞子上放著拳頭大小圓乎乎烏黑一塊東西。

  初九說你做的是什麼生意?」

  那人說我要把這塊寶貝賣出去。」

  初九說是你腳下那塊黑石頭嗎?」

  那人說你願意叫它石頭也可以。」

  初九不再說話,把碗放在琴前,低頭彈琴。

  路人說沒見過這麼黑的石頭。」

  那人說那是因為它根本就不是石頭。你見過石頭嗎?」

  路人說我見過石頭。」

  那人說你抱過石頭嗎?」

  路人說不瞞你說,我的小名就叫石頭,我抱過各種各樣的石頭。」

  那人說你要是抱過石頭,那你肯定知道石頭有多重了?」

  路人身邊的姑娘拉他走,他掙脫了,說我當然知道。」

  那人嘿嘿一笑,說那你認為你看見的這個是石頭嗎?」

  路過的人說這要是金子,你會擺在大街邊嗎?」

  那人說你見過金子嗎?」

  旁邊的人越聚越多。路人臉有些紅,伸手到脖領子裡,揪出指頭粗的金鍊子,再伸進身邊姑娘脖領子裡,揪出另一根金鍊子說老子這兩根都是純金鍊子!」

  那人伸手掂掂金鍊子,彎腰低頭說是真的,您這條鏈子沉甸甸,真金足金赤金。可我腳下這塊寶貝比金子還重。」

  路人甩開身旁姑娘的手,說誰也別攔著我。你這塊石頭要比我的鏈子重,我把鏈子送給你。」

  那人說當真?」

  路人眼睛睜圓了說當真!」伸出右手要抓石頭,手剛伸出又縮了回去,抬頭一臉笑,說你這不是什麼陷阱吧——現在騙子這麼多。」

  那人說放心。」

  路人伸右手,十指張開,抓著地下的石頭,欠了欠腰,石頭紋絲沒動。

  路人再伸左手捏著,石頭像在地上有根。

  路人兩手圍抓,石頭一動不動。

  路人轉轉手指說真他娘邪門兒,就是一塊金子,也不該這麼重。」

  圍觀的人躍躍欲試,賣石頭那人眯著眼不說話。眾人蜂擁而上,手扳,腳踢,肘推,一個壯漢用刀撬,刀彎了。

  石頭動也不動。

  眾人亂鬨鬨,賭金鍊子那位不知道哪裡去了。眾人逐漸散去,轉眼只剩下賣石頭那人和那塊石頭。

  初九說你這塊小石頭還真奇怪,有那麼重嗎?」

  那人說你我有緣一起。我告訴你,這不是一塊石頭,至少不是一塊平常的石頭。你也可以過來試試看。」

  初九站起身來,走過去,伸手推了推那塊小石頭,像推一堵牆。

  初九說再重,可也是一塊石頭。」

  那人盤腿坐在地上,哈哈一笑,說姑娘你說對了,我這半輩子就廢在這塊石頭上了。我半輩子采玉,不停地挖,挖出來的是玉還是石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挖出來以為是石頭,別人搶了去,發現裡面是美玉。我挖出來這塊石頭,以為裡面是玉。我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上面,最後發現,就是一塊石頭而已。」

  那人繼續說要說我慘,有人比我慘。他們挖到石頭,斷定裡面有玉。不遠萬里,來到都城,把石頭獻給大王。剖開一看,就是一塊石頭。當場砍掉手腳。我算命好,手腳都在。」

  那人伸出手腳給初九看,腳上沒鞋,手上油黑,髒得發亮。

  那人朝著地上的石頭努嘴,嘿嘿一笑,說我在南方挖了半輩子玉,沒見過玉,實在不想挖了,挖到這麼個東西。不是石不是玉,不是金不是鐵,沒人知道是什麼。有人讓我獻給大王,我想也不去想。我就是站在路邊,招呼過路的人,說你想不想試一試,這到底是一塊什麼東西。」

  初九眨了眨眼睛,說你是說你帶著這塊東西從南方來到了都城?」

  那人說是的。」

  初九說這塊石頭有多重?」

  那人說二百九十九斤。」

  初九說個頭不大,分量不小,怪不得人都動不了。」

  那人說所以說,它是我的寶貝。」

  初九說你有多少斤?」

  那人說我脫光衣裳,九十斤。」

  初九說那請問,你是怎麼把你的寶貝從南方弄到這兒的?」

  那人嘿嘿一笑,瞥初九一眼,說就知道你會這麼問。要問我如何把這塊寶貝弄來,你就得見見我另一個寶貝。」

  說話間,滿街叫花子突然騷動。賣藝的收傢伙,磕頭的收腦袋,哭泣的收淚,畫畫的收腳,好多瞎子突然睜眼,殘疾人突然行走如飛,轉眼不見。

  那人扭頭沖後大喊寶貝,監市來了!」

  喊罷又衝著初九喊快收拾起你的傢伙趕緊走。」

  初九說怎麼了?」

  那人說別問了,快走!」

  剛說完,一陣風從前撲來,初九看到一個姑娘,高胖白,脖子上的肉耷到胸前。她衝到那人前面,彎下腰,一隻手抄起地上的黑色石頭,一隻手抄起那人,扭頭就跑,很快不見。

  初九定了定神,看見早上踢她的高爺領著十幾個黑衣人,所到之處,一片狼藉。有幾個躲閃不及,被抓在黑衣人手裡,扳脖擰臂,摁在地上。

  初九抱琴揣碗扭頭便跑。聽見高爺在後面喊抓住那個小丫頭!」

  初九沒命地跑,見巷就鑽。跑了好久停下,回頭看到沒人追趕,才喘出氣來。低頭,發現腳上的鞋沒了。

  光腳踩著雨后街上的石板,倒也一絲一絲地涼快。

  就這樣晃來晃去,天色漸暗。初九發現平安包子鋪再次出現在街的盡頭。

  遠遠望去,平安包子鋪旁邊的酒攤挑起了燈。方形木頭桌子錯落排開,每張桌上一盞大燭,微風過去,燭火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跳躍迷離,桌子旁慢慢坐滿了人,酒打上,菜端上,聲音和香味飄了過來。

  各種賣藝者散落到桌子之間,初九也走了過去。

  桌上的食客一招手,賣藝者涌過。食客指誰,誰上前一步。

  有一男一女最受歡迎。男人眼盲,女人腿瘸。男人用嘴吹一根短竹,女人隨聲歌唱。向他們招手的最多,連唱了好多桌。不斷有人招手喊吹笛子的過來。」初九才知道,原來那根短竹名叫笛子。

  又有人喊吹笛子的過來。」那女人在前面一走一歪,男人跟在後面,一手拿著笛子,另一隻手拄著更長的一根竹子,走過去。女人遞過一把扇子,說您挑一首。」

  食客打開扇子,上下看看,說這一首名字有意思——竹子沒眼兒笛子有眼兒。就來這首!」

  男人把雙手捏著笛子送到嘴邊,鼓腮吹氣,聲音尖厲悲切。女人閉上眼睛,噘嘴唱竹子沒眼兒笛子有眼兒,漢子沒眼兒妹子有眼兒。能睜眼的沒心眼兒,不睜眼的看花眼兒。竹子沒眼兒路上走,笛子有眼兒風裡抖。漢子沒眼兒吹笛子,妹子有眼兒吹漢子。笛子有眼兒冒聲氣兒,妹子有眼兒淌淚花兒。」

  有桌上食客邊聽邊笑,拍桌子喊你們聽聽!詩在民間,歌在民間!」邊笑邊撒銅板,叮叮噹噹,扔進吹笛者腳下的草帽。

  笛聲殘,歌聲艷,襯著莫名悲涼。初九遠遠站著,聽笛子和女人的聲音,好好的,有些難過。

  有人拍她肩膀,初九扭頭,賣石頭的男人笑嘻嘻地站在身後,抄起他跑掉的女人站在他身後,黑色石頭攥在女人手裡。

  那人點著頭笑著說小姑娘家,聽這淫詞浪曲!」

  初九說什麼是淫詞浪曲?很好聽啊!你們怎麼也在這?」

  那人說我來這裡做生意。」

  初九說我準備在這裡要飯。」

  那人說小丫頭,我們有緣,還沒認識。我叫丁火,補丁的丁,著火的火。」

  丁火側閃三步,露出後面的女人,伸手道我來介紹,這就是我的大寶貝,我的娘子柳燦燦,柳樹的柳,燦爛的爛——不對——燦爛的燦。」

  丁火手伸向初九,說這是我新認識的小朋友。」

  初九點點頭,說我叫琴初九,這把琴的琴,初九的初九。叫初九就好。」

  柳燦燦咧嘴一笑,伸出了手。初九,也伸出手,頓時覺得自己的手在柳燦燦的手裡消失了。她盯著柳燦燦另一隻手裡的石頭,忍不住問你的力氣真大—— 一直拿著,不累嗎?」

  柳燦燦一笑,手一揚,石頭從手裡蹦起半尺,又落回去,砸在掌上像耳光聲。

  丁火說娘子小心,砸了誰的腳也不合適。初九說得對,雖然娘子有使不完的力氣,但還是能歇則歇。」

  柳燦燦張嘴說話,聲音細軟我幫你緊看著,走哪兒都捨不得放手,別的姑娘說了一句,你就讓我放下。你自己拿著吧。」

  她伸手把石頭推到丁火手裡,要他接著。丁火急忙縮手,說不敢不敢。娘子想歇就歇,想拿就拿,想拋著玩就隨便拋,砸誰的腳該誰倒霉。」

  柳燦燦笑笑收回了手。丁火對初九訕訕笑著說娘子喜歡逗著玩。」

  初九說挺好。」

  丁火說好了,我要趕緊做生意了。夜間沒有監市,我們要抓緊時間——娘子,擺石。」

  丁火從懷裡掏出大紅緞子,雙手各執一角,啪地一甩,落地方方正正,柳燦燦上前一步,石頭落在緞子正中,緞子四角頓時抽回許多褶皺。

  柳燦燦到後面遠遠站著。丁火嘿嘿一笑,說這就算開張了。初九,你也要趁早幹活啊。」

  初九說我挨著你,就坐這裡。」

  丁火說不行,這裡不是大街人來人往。你要像他們那樣,走到桌子中間,才會有人叫你。你坐在這兒,誰能看見誰能聽見?」

  初九說那你為何不捧著石頭過去,挨個叫賣。」

  丁火說這你就不懂了。你要飯,我做生意,咱們倆不是同行。你要低下腦袋,主動出擊,才能掙到銀子。我不一樣,得拿著自己,等客上門,姜太公釣魚你知道嗎?」

  初九說我知道,釣魚。」

  說著初九擺琴擺碗,彈奏起來。

  過了很久,丁火和初九均無人問津。

  丁火嘆了口氣說初九,不是哥哥說你。你看人家,吹拉彈唱熱熱鬧鬧,你坐這兒繃這幾根弦,我坐你旁邊都聽不清楚,你怎麼招來客人?再說,喝酒找個賣藝的,就是助個興。你彈琴越聽越冷。你應該考慮換個手藝。」

  初九笑笑不言語。這時,酒香陣陣,平安包子鋪的香味也飄了過來,丁火深吸了一鼻子,又嘆口氣說初九,等我生意做成,請你就著包子喝酒,要吃多少吃多少,想喝多醉喝多醉。」

  說完,丁火回頭看看遠處的柳燦燦,又嘆氣說我家娘子兩天沒吃到東西,瘦了。」

  初九回頭看,柳燦燦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咧嘴和丁火對笑,兩條胖腿前後晃。

  初九站起來,走向平安包子鋪。

  一會兒,初九捧著四個包子走回來,遞給丁火,說你和燦燦吃吧。」

  包子冒著熱氣,丁火的眼睛睜得比包子還大,說小初九,你怎麼能要來這麼多包子?」

  初九笑笑說吃飽再說,不夠我再去要。」

  丁火接過包子跑去柳燦燦那邊,初九坐下接著彈琴。

  丁火走回來,初九說包子好吃嗎?」

  丁火說聞著是真香,吃著怎麼樣不知道。」

  初九說你沒吃啊?」

  丁火說我娘子每天拿著寶貝,身體消耗大。」

  初九說那我再去要幾個。」

  丁火說不用了。我不餓。你再去要,該轟你了。」

  初九說你這個寶貝賣了多長時間了?」

  丁火瞪著眼睛想想,說我算算——整三年了。」

  初九說三年沒賣,你和燦燦怎麼過來的?」

  丁火說打賭。今天你看見了,我說你動不了這個東西,你一看這么小,定不相信,機會就來了。總能掙些散碎銀錢。有一次一個賭就贏了一錠銀子。那人願賭不服輸,扭頭想跑。我娘子把他摁在地上,乖乖掏出銀子。」

  初九說燦燦哪來這麼大力氣啊?」

  丁火說這個說來話更長。等我不做生意時再細說吧。」

  初九說你的生意為何三年不開張?」

  丁火說沒人信我,沒人懂我。我們好多人在南方挖玉。可我知道,他們都在騙我。我挖出玉,他們說,一塊爛石頭。然後低價買走,像在施捨我,轉頭賣個高價。我挖了塊石頭,他們說,裡面有美玉,但就是沒人掏銀子。他們鼓動我去賭。我賭輸了,傾家蕩產,窮了病了快要死了,躺在地上,沒人再看我一眼,給我一口粥喝。等我再活過來,他們又來找我。等我挖出了這塊石頭,他們害怕它真是個寶貝,又盼著它其實是一堆屎,他們挺難的。只有我娘子,她說,我認為是寶貝,就是寶貝,和他們沒關係。我再不靠他們,我靠我自己。吃不飽餓著,能吃飽就吃撐。東西能賣出去好,賣不出去也死不了。」

  丁火繼續說話說回來。說不著急是假的。我著急。能不能掙來銀子我自己不在乎。我就想有銀子能讓我娘子高興。三年了,我對不住她。她越支持我,我越扛不住,她越不在乎有沒有銀子,我就越想給她銀子。」

  說著,丁火回頭看柳燦燦,燦燦晃腿抿嘴笑。

  丁火對初九說我娘子總是這麼笑容滿面,讓我無地自容。她說,丁火,你行!你和你的寶貝都是我的寶貝,我對你們兩個都有信心。每天跟著我飢一頓飽一頓。有個瞎子給我打了一卦,四句話——半生傷金悲玉,半生削金斷玉;半生日暮西山,半生月滿中秋。我琢磨著,半生月滿中秋,定是說哥哥我後半生還是會很圓滿……」

  聽到「中秋」二字,初九恍惚了片刻,丁火後面的話沒再聽清。她定了定神,繼續低頭奏琴。

  夜色漸濃。初九耳中突然一陣環佩叮噹,由遠及近。抬頭看到四個姑娘從眼前走過,長裙及地,服飾濃艷,在漫天月色和四處燈火間,四張臉月貌花容。

  四人笑鬧著走過,空氣中香氣逼人。初九的眼神跟著這四位姑娘走入酒桌間,坐下,其中一個嬉笑之間,突然輕拍桌面大喊上酒!」唇血紅,齒雪白。

  把眼神投向這張桌的人顯然不只初九,滿場的眼睛都聚在了這裡。丁火看了半晌,扭頭看看初九說人靠衣裳馬靠鞍,王八沒殼就是四腳蛇,神像不上漆也就是團泥巴。初九,你要是穿上她們的衣服,比她們好看多了。」

  初九笑了笑,低頭看見自己的衣裳,千瘡百孔,不辨顏色。

  丁火說如今女人虛榮,男人虛火。打扮成這樣,夜裡出來喝酒的女人,不知做什麼生意的。」

  那四個姑娘點菜,喝酒,大聲打鬧,旁若無人。四周聲音似乎突然弱了,只有她們的聲音若隱若現。

  一個清瘦男子提著琵琶來到她們桌前,滿臉堆笑細聲細氣地說四位姑娘,歌助酒興?」

  四位姑娘笑著說好啊,你有什麼歌?」

  年輕男子打開一把竹扇遞上前去,說扇骨上有詞牌名,我自己填詞。」

  為首姑娘接過,邊看邊念《滿江紅》《漁家傲》《清平樂》《浪淘沙》……」

  年輕男子抓著竹扇翻到另一面,姑娘念《點絳唇》《摸魚兒》《念奴嬌》《翠樓怨》《蝶戀花》……就《蝶戀花》吧。」

  年輕男子嫵媚一笑,拽凳子坐下,彈起琵琶唱起歌生死茫茫無定數。琵琶聲殘,雁過無憑處。昨夜枕側誰曾駐?西風吹老梧桐樹。從前幽怨應無數。淚洇青絲,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男子唱完,眼中有光閃動。

  姑娘問詞是你自己寫的?」

  男子抹了把淚,說其中有一些借鑑……」

  另一個姑娘大笑,說昨夜枕側誰曾駐?早上醒來,誰他娘的能記住!」

  為首姑娘也笑了,說沒關係,唱得還算動人。聽一首幾錢?」

  男子說我認得四位都是花滿樓的姐姐。小弟不要錢,只請四位姐姐聽聽,能否給小弟一個去花滿樓駐場的機會。」

  四位姑娘左右互視,為首姑娘說難為你是個有心人。可你想,會有人花銀子去花滿樓聽男人唱歌嗎?」

  男子幽幽地說四位姐姐不了解,我是男兒身女兒心,姐姐們要是願意,把我當個妹子看,小妹三生有幸。」

  姑娘說這話聽著,我都酥了。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說小弟複姓納蘭,名叫如若。」

  姑娘說納蘭如若,好,明天午後,你來花滿樓。」

  納蘭如若聞言,起身向四位各鞠一躬,抱著琵琶離去。

  四位姑娘繼續喝酒。突然,為首姑娘遠遠向著初九這邊招手。

  丁火三步並了兩步,走上前去。嘿嘿笑著說姑娘們是召喚我不成?」

  姑娘說不是,我們叫你旁邊彈琴的姑娘。」

  丁火低頭走回來,說初九,你的買賣來了。」

  初九抱琴過去,說各位姐姐,有什麼吩咐?」

  其中一姑娘說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小叫花子。」

  為首姑娘一笑,說小姑娘,你有什麼曲子能給我們助助酒興嗎?」

  初九說你們要聽什麼?」

  為首姑娘說你隨便彈一首吧。」

  初九坐在納蘭如若坐過的凳子上,把琴放在雙腿,伸手欲彈。

  一姑娘說這把琴挺好。小姑娘,你從哪兒來?」

  初九說琴是我家祖傳,我家在海上無名小島,船破了,我漂到了大羅。」

  初九說完,彈起琴來。

  彈畢,一姑娘對為首姑娘說花姐,今晚是怎麼了?剛才那個唱得悲慘,又叫來一個彈得淒涼。今晚這酒越喝越悶。」

  另一姑娘說鬧市酒場,難得遇見這麼不熱鬧的玩意兒,有點意思。」

  為首的花姐說靡音盪曲聽多了,偶爾來個清淡古雅的正好醒醒腦——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初九抬臉說我叫初九。」

  花姐說你這一首曲子幾錢?」

  初九正要說話,丁火在後面說別人一首五錢,我們初九一首九錢。」

  花姐說你想不想來花滿樓駐場子彈琴?」

  初九正要說話,丁火又說了去那裡彈,能給幾錢?」

  花姐看看丁火,問初九這位是?」

  丁火說我是她的哥哥。」

  花姐看初九,初九笑笑說這是丁火,我剛認的哥哥。」

  花姐說貴兄也彈琴?」

  丁火說我做點小生意。」

  他扭頭一擺手,柳燦燦小跑過來。

  丁火說容我介紹,這是我家娘子柳燦燦,她手上這塊東西,就是我的寶貝。」

  花姐說這是塊黑石頭,寶在哪兒里?」

  丁火說姑娘看走眼了,我這寶貝,非金非鐵而似金似鐵,非玉非石而似玉似石,天地初開,至今僅見。」

  花姐斜眼一瞟,說非金非鐵非玉非石,那它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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