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18:42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仔細回憶,1982年前後,這座城其實發生了許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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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頭一年即1981年,長江中游第一座橋——長江大橋的通車,這對重慶的重要意義完全可用「喜大普奔」這個也是幾十年後才誕生的網絡語言去形容,因為沒有比它更貼切的了。重慶渝中區和南岸盡可以隨隨便便你來我往,再不會發生因起大霧颳大風輪渡停擺,渝中的人無法去南岸上班,南岸的人無法來渝中趕火車、乘飛機的囧事了。當然,對於熱戀的人們,那橋就是大救星,簡直堪比天上仁慈的鵲橋。

  我堂姐夫那些年正在拼命追求堂姐,渝中、南岸,天各一方,他們愛得好辛苦。有時堂姐夫挨不到星期天了,廠里的下班鍾一敲響,整個人就箭一般地射出去,用5項全能運動員的狀態,奔跑在重慶的下半城——南紀門、儲奇門、望龍門,上坡下坎,跳上輪渡。他得爭分奪秒,因為哪怕早一秒到達彼岸,都是對自己那顆被愛情燒著了的心臟的某種搶救。然而,時間還是太吝嗇。他總覺得剛剛才見到日思夜想的人,收班輪渡的汽笛聲就像催命鬼似的在山下響起。怎麼辦?他索性就待得更晚,甚至夜半三更。他從堂姐山上工廠的後門,一溜煙跑下山,脫去鞋襪,赤腳跑過鵝卵石擠擠匝匝的河灘,來到江邊,又褪去渾身上下的衣衫,單留一內褲,走進江中,泅回渝中區。這樣的事,春夏秋,他都幹過!

  2021年,他70歲大壽的生日宴,親朋起鬨讓他和堂姐喝交杯酒。他說,交杯可以,我喝,她不喝!她胃不好!說完果真一口氣把兩杯酒幹了,絕不拖泥帶水。喝多了,話就多,說有幾個重慶男人像他那樣曉得長江水的厲害,那是一河大水,可不是小溪溝!「那完全是惡爆爆的,七八月暑天的夜晚照樣冷得你瑟瑟發抖。有些河段,水是帶了鉤子的,把你往漩渦里拉扯……」他臉膛通紅,眼神迷離,像舉獎盃一樣舉起酒杯:「我啊,耍個朋友都耍得個九死一生!」他的那一瞬,不知怎麼就讓我想起作家陳年喜的一句詩:人一輩子有了一回愛情/就不窮了。

  ……

  還發生的大事便是1982年嘉陵江索道的開通,從渝中區的滄白路到江北城,一飛而至!

  索道,一種非常態的交通工具,往往出現在工礦區、高山峽谷之類的旅遊景點。而80年代的重慶城市打造者,竟在嘉陵江和長江上各掛一條索道,把兩江三岸連接在一起,真是想得出來啊——什麼激發了他們的靈感,讓夢幻般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這般飛流直下三千尺?

  其實,當第一條嘉陵江索道出現在渝中母城旁的嘉陵江上時,重慶人並不太驚愕,只是覺得城市的手臂剎那間變長了而已,伸個740米長的懶腰,指頭便可以觸摸到江北城的城牆根。那些地方在沒有索道前,是些遙不可及神秘的存在,神秘得我們都以為它們不叫重慶。

  現在才知,我們真是低估了這條索道,不知它是中國的第一條城市跨江客運索道,第一條中國自行研製的大型雙線往復式過江載人索道,更不知看上去身體玲瓏的車廂,最高峰每天運載量竟達到25400人次。

  我們對事物的科技和數據含量及狀態往往缺乏敏感與感激,卻會因它豆粒大小一樁與人有關的故事,去追溯或緬懷它的過往。我對嘉陵江索道之所以還清晰地記得,更多來源於一個似乎與愛情相關的民間傳說:

  首先,那一年,有一首歌搞得我們心煩意亂——《綠島小夜曲》。它比鄧麗君還鄧麗君,娓娓道來、柔弱無力地抒情,讓人想像出了與世隔絕的眼睛和淚水,憂傷變得那樣的劈頭蓋臉。這對於情感表達一直有些雄赳赳氣昂昂火爆爆的我們,實在是新奇又困惑的另類經驗。尤其是歌中唱著:「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的沉靜,姑娘喲(情郎喲),你為什麼還是默默無語。」這完全就是看上去度數低,但喝起來後勁特別大的紅葡萄酒,把人灌醉,它卻是沒有任何的犯罪感。

  令我們柔腸百結的「姑娘」或「情郎」自然不會包括那些「大喇」「大蝙」。他們是把愛啊恨啊明火執仗地武裝在臉上和嘴上,他們是愛情演員,不配當「姑娘」和「情郎」。誰配呢?……這又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那個故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令我刻骨銘心:

  他們說,在嘉陵江索道滄白路的站台口,某天出現了一個長相相當俊美,捧著一束紅玫瑰的男子,他好像在等人。但一等就從下午兩三點直到索道收班。顯然,他要等的人沒有出現。

  他們說,他長得那樣好看,完全就是老電影《羊城暗哨》我黨臥底英雄王練扮演者馮喆的同版,清秀又儒雅。好些年重慶城都沒出現過這樣乾淨標緻的美男子了……

  他們說,幾天後的下午,他又出現在索道站的站口。這次他手裡捧了一大束白色的馬蹄蓮。那些花,欲放還收,一看就是上午才在南山農家剪下來的……

  他們說,他穿著藍白相間的花格子衫衣和白色喇叭褲。如果是別人這樣穿,不知怎樣個討人嫌的流里流氣。可他,天啊,他竟把大喇叭褲穿出了正派的樣子,穿出了這種褲子該有的瀟灑飄逸。而那些矮矬矬的街娃完全把喇叭褲穿成了掃帚。

  他們說,他笑起來更好看,下巴底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美人溝。他朝所有注視他的人微笑,仿佛這些人都和他成了熟人。有個叼著煙的男人走到他的跟前,拿一對快撞上那一蓬潔白馬蹄蓮的眼睛狠狠地打量他,他也仍是笑眯眯的,眼眉含情地回看人家,仿佛人家也是他要等的人……結果,他又從下午等到了索道收班。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裡,甚至都不挪動挪動,他把自己站成了謎……

  他們說,到了1983年,他仍不時地在那裡出現,只是手上捧著的花在不斷變化,4月的杜鵑,6月的梔子花,12月間還見他舉了兩三枝蠟梅過來。經常坐嘉陵索道的人都把他認熟了。……漸漸,有人在說,可惜了一身好皮相,不過是個精神病啊。馬上有人贊同: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不對勁,你看他不吃不喝不動,眼睛都不眨地在那裡待一下午一晚上,這是正常人幹的嗎?

  他們說,1983年的最後一天,他又來了,這一次他捧的是一大捧白玫瑰。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指指戳戳:看看,不就是個精神病?快過節了,捧著個白花,悼念誰呀?天擦黑,一紮著馬尾辮、穿著粉對襟短襖的女子挽著一個戴著「蛤蟆鏡(墨鏡)」、穿著大喇牛仔褲的男子過來。粉襖女子看著白玫瑰,如同被什麼魔怔住了,她像在嘆氣:還真有白色的玫瑰花啊,我還以為它們只在電影和小說里。「蛤蟆鏡男」跨了一步上去,指著白玫瑰問:這花多少錢?那美男子雙目如兩彎划過夜空的上弦月,嘴唇亦是。下巴底的美人溝微微顫抖著,像花蕾在慢慢打開自己的身體。他把白玫瑰遞到「粉襖女」面前,「送給你,它和你很配!」又轉過頭對驚愕而慍怒的「蛤蟆鏡男」說:「別誤會!送花給你朋友是因為她是個美麗的姑娘。祝福你們!」……對,他說的是姑娘,不是女孩,更不是妹崽之類的。他說話的聲音悅耳、動聽,渾厚又充滿磁性;他說話邏輯清晰,分寸恰當,不可能當他是個精神病人。「粉襖女」臉紅得像她的小粉襖,顯然她還從來沒有被一位陌生男人讚美過容貌。這種讚美無疑讓她興奮、忐忑和害羞。當然,這樣的事如果放在一二年前,她完全可能舉手扇他一耳光,猛喝:流氓!然而,這畢竟已是1983年了!「蛤蟆鏡男」看著她扭捏,忙催促:拿著,不要白不要,我還不相信他還能把你吃了!那個美男子果真把花送給了姑娘。他,退了一步,亮出一雙不被花束占用的手,十指骨節分明、白皙修長,是一雙很適合彈鋼琴、拉小提琴之類的手。他用左手搓了搓凍僵的右手,又是眉眼含笑:「謝謝你們。那麼,再見!」他輕盈地幾步便蹦跳下索道站的梯坎,渾身升騰起一種喜悅,仿佛是千斤重擔終於放下來了……

  他們說,坐那一趟索道車的人,踏進車廂,眼睛便不由聚焦在那束白玫瑰和捧花的「粉襖女」身上,總覺車廂里多了些什麼讓他們不可思議的東西。奇怪的是「粉襖女」捧著白玫瑰的神情也令人不可思議:她過於莊重,坐在車廂的某個角落,傻了似的,幾乎不吭聲。難道犯傻這種事也是可以傳染的?她的男人倒是話多,一直在那裡咋咋呼呼,指著江面吼道:看那裡,看那裡,好幾層的大輪船……

  他們說:後來他似乎再沒出現過。好些渝中區自以為有幾分姿色的妹崽聽說這個人這個故事後,都喜歡去嘉陵江索道滄白路站口晃一晃,期望也能遇見這位手捧鮮花讚美她們美麗的男子,哪怕他有精神病的嫌疑。但他的確再沒有出現過,他的消失就像這座索道的消失一樣,在2011年2月28日晚7點35分送走最後一批乘客,便停運。告別的手勢相當利索!

  其實,無論他們怎麼說,我壓根兒沒相信過這個人和事情的真實性,它實在太像一部撰寫得破綻百出、拙劣的小說:一個美男子捧著花,佇立在人來人往的索道站口,深情又茫然……重慶一年中的確有幾個月的霧季。但以為雲霧瀰漫之時,狐仙便會跑出來與民同樂,那真是我們有精神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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