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8:17:50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沈鐵梅就這樣,穿著青紅衲襖,穿著最能表達中國人熱烈情感的中國紅,將川劇帶進了世界的藝術殿堂,義大利、荷蘭、法國、德國、澳大利亞、新加坡、韓國……她一路高腔響遏行雲,一路霞帔迤邐蜿蜒。她讓外國人見識到了中國神話中鳳凰的現實版,如何迎風展翅,開創了川劇史上兩個第一:第一個在國外舉辦川劇演員的獨唱音樂會,第一個用西洋交響樂隊伴奏演出川劇。她在鑽研民族發聲法的同時,將美聲唱法融入川劇表演中,被公認為「川劇歷史上前無古人的聲腔第一人」。矜持的英國《金融時報》、霸氣的美國《紐約時報》都一反常態,對這位東方藝術家投去熱情的目光,讚美有加。
而無論沈鐵梅走多遠,都有一雙眼睛在後面默默注視她,那束目光來自她父親沈福存。他是一位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在自己幾十年的演唱生涯中一直算得上是現在所說的斜槓青年:橫跨小生、旦角、老生3個不同行當及性別的領域,戲路廣寬,嗓音甜美,水音十足,可謂梨園難得之人才。他更是個性格開朗,天生幽默的父親。尤其是看著自己3個花朵一樣的女兒俏麗成長的時候,常常呵呵笑出聲。
沈鐵梅二三歲時,沈福存突然發現自己這大丫頭竟可用行腔落板唱《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段。他嘖嘖有聲讚嘆:有戲!有戲!他盛滿驚喜的眸子裡,似乎都已看到女兒10多年後繼承自己的衣缽,與自己同台飆戲的情景了!可事與願違,女兒小學畢業時,藝校不招京劇學員,只招川劇的。女兒哭了,流著淚說,我才不去學那鬧喳喳的東西。這倒急壞了一個人,當時重慶市文化局領導黃啟璪。川劇也是巴渝文化的一支命脈,它是我們的鎮家之寶,需要人去守護它,傳承它。黃啟璪看好沈鐵梅就是那個守家業的人,便不斷去說服自己的老鄉沈福存,讓女兒去學習川劇吧,讓川劇這棵老樹發新芽吧……
鐵梅進戲校的那天,素日總是呵呵笑臉的父親陡變冷峻。他對女兒說,你這一去,不是唱一天戲,而是唱一輩子戲。你這一生都只有前台,沒有後台,每天都不能鬆懈,你要對得起這個碗飯!1986年,川劇名家競華正式收沈鐵梅為徒。從此,藝校里有一件事毫無懸念:那個練唱最多,腿架得最高的學員,總是沈鐵梅。
詩人李賀說:少年心事當拏雲。
詩人李白說:直掛雲帆濟滄海。
漸漸成為川劇演員,成為川劇著名演員的沈鐵梅不說只唱,她分別於1988年、2000年、2011年3度獲得中國戲劇最高獎梅花獎,這在全國的戲劇界可謂屈指可數。她領銜主演的川劇《金子》囊括了中國戲劇舞台所有大獎,被譽為20世紀中國戲劇的代表作。
遺憾的是,對於沈鐵梅的這些努力與成功,我是若干年後的今天才有所了解與體會。作為一個重慶人我是否欠了沈鐵梅一個道歉?她主演的《金子》《李亞仙》早已蜚聲海外,而我竟從沒有坐在劇場好好欣賞過她的任何表演。
我對川劇充滿一種因無知帶來的偏見,覺得它過於喧鬧,下里巴人的土,不入耳……
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一位對川劇藝術很喜歡的朋友,每每聽她眉飛色舞地談到沈鐵梅和她的戲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種鬧喳喳的地方戲,有多大的藝術含量?
直到一個初春之夜,冒著淅淅瀝瀝的雨去看重慶川劇團電影版的川劇《金子》,才在兩小時時間內徹底改變了兩千萬小時裡那些莫名的偏見。那是怎樣的兩個多小時?我屏住呼吸,肝腸寸斷,任由川劇《金子》征服我,刷新我的認知——
堪稱現代經典川劇的《金子》,除了有對川劇表演精華的進一步的發揚,更融入了巴渝民間的言子、清音等藝術形式,使其厚重又別有新意。而沈鐵梅扮演的金子自然成為全場的焦點。她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真是「驚也是那樣的驚法,艷也是那樣的艷法」,很符合虛實相生、遺形寫意的川劇人物塑造的審美特色。她柔美、張力十足又大膽創新的唱腔真是要把你的魂給唱出來:或呼天搶地的高亢、響遏行雲;或柔美婉轉,耳語般細膩……它帶著你千迴百轉去追隨金子的命運……
我覺得重慶人應該好好感謝沈鐵梅。因為她讓這座城除了擁有美麗夜景、美味火鍋、美艷女子3張名片之外,又多了一張——魅力十足的川劇。
中國有兩位演曹禺的《金子》演絕了的女子,幸運的是竟都是我們重慶女人——劉曉慶和沈鐵梅。儘管她們的「金子」各為電影版和川劇版,然而都入木三分地、準確地解讀了曹禺筆下的那個女性人物的精神內核——明明活在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時代,卻偏偏要與命運叫板……
比起20世紀80年代劉曉慶在電影《原野》中演繹出金子狂野的個性與性感來,沈鐵梅對「金子」這個人物形象有了進一步挖掘與塑造。所以沈氏的金子層次似乎更豐富,色彩更紛紜、複雜:她不只是一個叛逆、潑辣、敢愛敢恨、決絕的金子,也是一個機靈、俏麗、調皮、多情的金子。她更因自己的善良、細膩、柔弱而一直掙扎於愛與同情之間,瞻前顧後,優柔寡斷……愛得爽朗,恨卻是刀子嘴,豆腐心。
劉曉慶的金子贏在了「放」;沈鐵梅的金子贏在了「收」。劉曉慶演的是北方原野上的亂世佳人,沈鐵梅演的更像是雲遮霧繞的巴山蜀水中隔壁家的么妹……
而我,更感到沈鐵梅版金子洞穿人心的力量:真人秀的舞台,離觀眾如此近又如此遠,無法利用任何電影特技、包括電影特寫鏡頭來增強表現力,能依靠的似乎只剩下唱腔與肢體語言這些最原始的戲劇手段。但卻要讓一個角色、一場戲催人淚下,談何容易?
然而,沈鐵梅和川劇《金子》竟然做到了。
……
更令我常常輾轉反側的是沈鐵梅唱的《三祭江》。她用一種存活了幾百年的藝術把我送入時光隧道,推開門見到的是三國,見到的是孫尚香。
站在我們21世紀的高地望去,孫尚香與貂蟬一樣,都是男人權力遊戲的三國世界裡孱弱的粉色影子,兩個被男人的陰謀陽謀消費殆盡的無辜少女。
而《三祭江》這齣川劇重要的折子戲似乎把孫尚香的悲劇推向了高潮。它講了這樣的故事:劉備痛失關羽、張飛兩弟,誓死為之復仇,進攻東吳,卻壯志未酬,病死白帝城。夫人孫尚香聞噩耗,來江邊一哭劉備、二哭關羽、三哭張飛。三祭江後,為亦親亦敵的男人們淚盡意絕,投江而死。
它真的只是一個嫁雞隨雞的女人的殉情故事?
沈鐵梅給了我們一個相反的答案:孫尚香在看似別人給她布置的人生里,從來都遵從了自己內心的召喚。她是美人,自然要選擇英雄。追隨英雄就是她一生的事業和價值。當眾人在嘲笑東吳賠了夫人又折兵時,她也在暗笑。男人們懂個什麼啊?他們哪裡知道人生苦短,還沒好好愛一場便戰死沙場那才叫冤……
她洶湧澎湃地愛過了,哪怕愛的是家族的敵人。但這個蓋世英雄也給了她蓋世的傳奇。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沈鐵梅演繹出孫尚香如滾滾長江東逝水的大悲,她的三哭中何嘗不是也在哭自己?但更無比準確地呈現出孫小妹的高貴與堅持。一個敢於為愛去獻身的人,就是被信仰籠罩的人,能主宰自我的人!她的幸福又豈是我們能窺探的?
《三祭江》分別運用了高腔、胡琴、彈唱3種聲腔來演唱。即川劇行話說的,它是一出只能靠「三下鍋」純唱功來完成的戲,演員在台上基本上沒什麼動作可以吸睛。所以,這折戲就是對演員的大考。
而《三祭江》恰恰是沈鐵梅的拿手好戲——它的難度係數有多高,她達到的藝術境地便有多高。更高的地方便是天光雲影共徘徊了。按川劇研究專家杜建華女士的話來講,高腔是川劇有別於其他劇種發育得最完善、最有優勢的聲腔。而沈鐵梅的高腔已經是爐火純青的級別了。她潤腔有方,遊刃有餘,悅耳動聽。所以半個小時的《三祭江》由她唱來仍會分分秒秒攫住觀眾的心,這在中國的川劇界已代表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