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楊德烈因領導《五花歌舞班》成效甚微， 曾幾次遭到七海當局有關長官的訓斥， 日子是很不好過的。近來，由於冼星海寫的救亡歌曲深入人心，大人小孩都爭著唱《教國軍歌》、《運動會歌》，《我們要抵抗》、《教國進行曲》等。當局又明確地責令他繼承諾明月歌舞劇社》的傳統，發揮《五花歌舞班》的長處，用《毛毛雨》、《桃花江》這類被稱之為流行歌曲的靡靡之音，壓倒冼星海的救亡歌聲。楊德烈棄藝從政以後，對政界要人的發家史做了一些研究，他非常崇拜大政兮、特務頭子張道藩。他經常暗自想：張道落與大畫家徐悲鴻同時留學法國，雖說張氏在美術諸方面無一成就，可他卻戍了國民黨巾央主管宣傳的要人。我為什麼就不能以《五花歌舞班》為基地，開始自己的政治事業呢？為此，他對演唱流一N歌山，傳播黃色音樂約《明月歌舞劇社》，潛心地做了一番視查。

  流行歌曲，產生在二十年代末葉，革命的人民稱為黃色歌曲。流行歌曲這一名詞的發明權無史可考，但是編寫流行歌曲的鼻祖，則是《明月歌舞劇社》的班主黎錦暉。黎氏出生在湖南，在北京求學的時候，恰好是五四新文化潮流的興起。他受了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的「兼容並包」的影響，主張音樂應是「中西合璧、雅俗同堂。」同時，還主張中國音樂應以民族音樂為主流，民族音樂又應以民間音樂為重點。他當時提議說：「我們高舉平民音樂的旗幟，猶如皓月當空，千里共撣娟，人人能欣賞，就叫『明月音樂會』吧！」由此誕生了音樂團體《明月社》。黎錦暉在晚年寫的《我和明月社》長文中，把《明月社》的創辦過程劃分為四個時期：對民族音樂進行初步調查研究的萌芽期；進行兒童音樂創作、實驗及其流行的初期；利用伎術、技巧上的經驗，大量製作並宣揚黃色音樂的中期；編導、表演， 日趨時髦，面對革命高潮，不青上進，岐路傍徨，終於消沉沒落的後期。在初期之前，《明月社》還是具有進步意義的音樂社團組織。創作演出的兒童歌舞劇《萄葡仙子》、《麻雀與小孩》、《三蝴蝶》……」在我國中小學校里流行幾十年，為我國近代歌舞史譜寫了新的一頁。大革命失敗以後，我國出現了最黑暗的歷史時期。很多人看不到祖國的前途，徘徊於十字街頭。而《明月歌舞劇社》也隨之右轉。在下南洋做巡迴演出過程中，黎錦暉仿照歐關酒吧間的歌曲形式，運用中國民間音樂素材，創作了百首「家庭愛情歌曲」，時人稱為流行歌曲。因此，它應當算是半舶來品，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產物。

  楊德烈從《明月歌舞劇社》的興衰史中，悟出了一些反面的教訓，錯誤地認為是被電影擠垮了。他為《五花歌舞班》制定的發展計劃是：一，和謝副經理這樣的電影製片商合作，充分利用銀幕，擴大影響。二，出高價，把易青萍這類歌舞骨幹，從革命的文藝隊伍中拉走，。變成《五花歌舞班》的台柱子。三，利用軟硬兩手，逼冼星海這樣的救亡音樂家就範，達到為他所用的目的。

  今天，楊德烈帶著這個精心設計的如意計劃，驅車前去朝見頂頭上司。轎車行到鬧市，他突然透過車前的玻璃窗，看見易青萍挽著謝副經理迎面走來。不知何因，他被易青萍的阿娜丰姿，李曉霞式的著裝吸引了，甚至對謝副經理挽著這位不曾相識的易青萍，也本能地產生了妒忌心理。當他再想到自己的如意計劃，還需要這位謝副經理幫助實施時，他命令司機剎了閘，步出轎車，主動迎上去，用力握住謝副經理的手，熱情地說：

  「謝叔叔！別來無恙乎？近來貴影業公司又有何大作問世？轟動海內影壇？」

  謝副經理對楊德烈的一切了如指掌，為了個人政治、事業上的前途，笑著說：「賢侄總是這樣禮儀周全，讓我甚是惴惴不安了！賢侄，可不要忘了我們在巴黎的協議，何時有閒情逸緻，歡迎你來影業公司客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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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過幾天，我專程登門拜訪謝叔叔，一道商談此事。」楊德烈邊說邊用眼掃視易青萍，』他頓感內心生起了一團情火，燃燒著他的胸房。加之他又崇信一見鍾情，所以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問：「謝叔叔！這位小姐是……」

  「噢，噢……看我忘了給賢侄介紹了，她是土海文壇鼎鼎大名的易青萍小姐!」

  「易青萍小姐？……」

  ………她就是昔日《明月歌舞劇社》的台柱子，易青萍小姐：」

  楊德烈聽說面前的這位有些姿色的小姐，就是自己計劃中的易青萍，感到真是良機難尋啊！他不由自主地趨前一步，主動仲出雙手，握住易青萍的手，熱情地說：「青萍小姐，久聞芳名，如雷貫耳，今日得以相識，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易青萍誤認為楊德烈是一般的惡少， 一甚為冷淡地說了句：『謝謝！……」便抽回了自己的手。

  謝副經理通過這簡單的相見，完全窺測到了楊德烈、易青萍不同的內心活動。他有意地介紹說：「青萍小姐！這位是國父摯友楊老先生的公子， 巴黎音樂學院聲樂系的高材生，現任《五花歌舞班》的總管楊德烈先生！」

  易青萍一聽愕然，暗責自己有眼不識泰山。 當她再聯想到自己的前程，忙歉意地說：「不知是楊先生，多請涵諒。」

  楊德烈熱情不減，再次握住易青萍的手，顯得十分瀟灑，頗有風度地讚美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從青萍小姐的舉止言談，感到你具有藝術家的傲骨。這在今日上海的文壇上，是難能可貴的了」

  「過獎了！過譽了。」

  「不，這是我發自內心的真情實話。青萍小姐，歡迎你和謝副經理常到我家做客！」

  「謝謝！謝謝！……」

  楊德烈和易青萍演的這場見面戲，謝副經理全都看在眼裡，心裡高興地說：『又意外地做成了一筆生意！」當他想到還要請冼星海作曲時，便忙陪笑著說：「賢侄，改日再深談吧。有何需要叔叔幫忙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分別之後，易青萍帶著謝副經理，走進了冼星海的創作室。恰好冼星海正伏案作曲。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悄悄地走到冼星海的背後，看著五線譜紙。上那密密麻麻的音符，輕輕地捶了冼星海的後背一下，有意撒嬌似地說：

  「嗬！作曲家先生，又生出了這麼多的豆芽菜啊，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

  冼星海不為所動，繼續全神貫注地譜寫新的音符，頭也不抬，歉意地說：「很是對不起，請不要打亂我的樂思，先到我阿媽的屋裡坐一會吧！」

  易青萍把嘴一撅，很不高興地說：

  「我是不如您的大作重要啊里能告訴我嗎？新寫的這部大作叫什麼名字？」

  冼星海低著頭邊寫邊說：「還是在為苦難的祖國譜寫第一交響樂！」

  「噢，還是在寫您的苦難交響樂啊！」易青萍突然改換了口氣，興沖沖地說：「作曲家先生！『快停下筆吧，我把財神爺給您請來了。」

  「請原涼旦我再寫幾個音符。」

  冼星海放下手中筆，站起身來回頭一看，易青萍正在多情地望著他。剛一轉身，又看見了謝副經理眯成一條細縫的小雙睛左向這邊瞧著。冼星海一下變了顏色，指著屋門，毫不留情面地下著逐客令：「謝副經理！您走錯門了吧？請，」

  不，不，沒有走錯門，也沒找錯人。」謝副經理有點難堪的祥子說：『星海先生：你我在巴黎的誤會，純系我謝某人之過錯，把您這樣一位音樂天才拒之門外，使您吃了不少苦。今天，我是特意前來負荊請罪的！」

  易青萍為了消除這尷尬的局面，她懇切地對星海說：「星海先生里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近來，謝副經理順應潮流的發展，為我國的電影事業出了力。今天，他是專程登門，出高薪聘您做新華影業公司音樂部主任，另外……」

  「不要再說了，」冼星海終於暴怒了，「青萍小姐，沒想到你和他是朋友！對不起，我不會為五斗米而折腰的，請帶上你的財神爺走吧！」

  易青萍卻很坦然地說：「請允許我把話說完吧。謝副經理登門的第二個願望，想請您為電影《夜半歌聲》配樂。」

  「什麼？為《夜半歌聲》配樂！」

  「對！您聽說過這部電影了？」易青萍問。

  冼星海點了點頭。

  易青萍吟哦片刻，問道：「您知道是誰為這部《夜半歌聲》寫約歌詞嗎？」

  冼是海茫然地搖了搖頭。

  易青萍莞然一笑，有些神秘地說：「是田漢先生！」

  「什麼，是田漢先生？」

  「對！甩影《交半歌聲》中的三支插曲，均由田漢先生作詞。」

  舊漢同志是我國革命戲劇運動的奠基人和戲曲改革運動的先驅者，又是我國早期革命音樂、電影的傑出的組織者和領導人。一九二O年起，開始他的戲劇事業。為了培養戲劇骨幹，親自創辦了《南國劇社》。

  冼星海原是《南國劇社》的成員，與田漢先生有著師生之誼。當代大畫家吳作人曾撰文回憶說：「……比我早一班船去法國的還有冼星海。我記得田先生送我時，還說過：『前一班船送走了星海，這次送你們了，不知將來誰來送我們呢，！」……冼星海由謝副經理的手中接過《夜半歌聲》的文學劇本。 田漢寫的信和歌詞。他一面閱看來信，一面回憶著和田漢在一起生活、學習的往事，情感深處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待他讀完《夜半歌聲》中三支插曲的歌詞以後，鄭重地說：

  「請轉告田漢先生，我很喜歡他寫的歌詞，有把握譜好曲。這《夜半歌聲》的配樂我也接受了。」

  謝副經理異常高興地說：「謝謝，謝謝！星海先生，我看就由青萍小姐和您聯繫吧，」

  「不用了！等我寫完以後，就給您送去。」

  「不行，不行！這會影響您的創作進度的。」謝副經理掃了易青萍一眼，故做大度地說：「我看這樣辦吧！青萍小姐每天來取一次，這跑腿的費用，由我公司支付。」

  冼星海、易青萍對此都沒有表示異意，這筆生意就這樣談妥了。

  冼星海等易青萍、謝副經理離去之後，一口氣把《夜半歌聲》文學劇本讀完，心情激動得難以平靜下來。他背剪著雙手，在室內踱步沉思，他深深感到』《夜半歌聲》的立意是進步的，是一曲控訴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悲歌。劇本的結構是嚴謹的，情節跌宕有序。那些描寫宋丹萍、李曉霞對愛情忠貞的細節，久久縈繞腦際，難以忘懷。男主人公宋丹萍的塑造是成功的，他的悲劇式的命運，一定會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 田漢為劇本寫的三首歌詞深深地打動了他。主題歌的音樂動機在他心中逐漸形成，隱隱作響，使得他無法安歇。他匆忙拿起筆，飛快地記錄下他這心中的歌聲。 當他幾經斟酌、刪改，在一大張五線譜紙上寫完了全部旋律，此時，他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滿足，竟然不知不覺地哼出了「空庭飛著流螢，高台走著狸勝……」的歌聲。

  「星海里該吃早飯啦。」

  正在吟唱的冼星海驚得一征，猛地拾起頭來，看見母親雙手端著一碗雞湯肉絲麵走到跟前，小心地送到他的手裡，順便又關上了檯燈。黃蘇英指著抹在窗上的朝霞，說：

  「作起曲來就忘了吃，忘了喝，連覺都忘了睡，你看看都出太陽啦！」

  「阿媽！你也一夜沒睡好吧？」

  『你一會唱，一會寫的，我能睡安穩嗎？咳！整整地陪了你大半夜。」

  「那……你就是這首《夜半歌聲》主題歌的第一位聽眾了？快說說你的意見？」冼星海邊說邊放下了面碗，望著母親。

  「快給我吃早點，你先說說阿媽做的面可不可口？我再說說你寫的歌好不好聽！」

  冼星海只好尊命吃麵。剛剛放下飯碗，室外就傳來了敲門聲。黃蘇英開開門，易青萍象一陣風似地闖了進來。

  「星海先生！今天我是滿載而歸啊，還是空手而回？」易青萍一進門就高聲喊了起來。

  冼星海拿起連夜趕寫的樂潛，回身放在新買的立式鋼琴的譜架上，激動地說： 召先不吹牛皮。來，幫助我試唱一下吧！」

  易青萍走到鋼琴旁邊，側目一看曲名，驚得一征：「喲！主題歌都寫出來了f你用鋼琴伴奏，我幫你試唱。不過先聲明一下，水平不高，請包涵點！」

  冼星海簡單地講解了全曲的布局，整體的情緒，以及如何演唱好這首主題歌的要求，便在鋼琴上彈奏起來。易青萍醞釀了一下情感，合著琴聲便唱起來，連黃蘇英老太太也被這動情的歌聲所吸引，用心地品味著這琴聲和這歌聲。

  室內安靜極了。冼星海逐漸地從音樂的旋律中解脫出來。 當他的目光移到易青萍的臉上，猜不出她那陰沉的表情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他小聲問道：「青萍！談談你試唱後的感想吧！」

  易青萍凝思片刻，做出五體投地的樣子，顫抖著說：「這是一首不朽的名作！它在藝術上的生命力，必將遠遠地超過電影《夜半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