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51:47 作者: 蕭紅

  這事情一發,全院子的人給王大姑娘做論的做論,做傳的做傳,還有給她做日記的。

  做傳的說,她從小就在外祖母家裡養著,一天盡和男孩子在一塊,沒男沒女。有一天她竟拿著燒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給打傷了。又是一天颳大風,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個鴨蛋一次給偷著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溝子裡邊采菱角,她自己採得少,她就把別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里了,就說是她采的。說她強橫得不得了,沒有人敢去和她分辯,一分辯,她開口就罵,舉手就打。

  那給她做傳的人,說著就好像看見過似的,說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為外祖母少給了她一塊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裡來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該多饞。」

  於是四邊聽著的人,沒有不笑的。

  那給王大姑娘做傳的人,材料的確搜集得不少。

  自從團圓媳婦死了,院子裡似乎寂寞了很長的一個時期,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但大家都總要盡力地鼓吹一番。雖然不跳神打鼓,但也總應該給大家多少開一開心。

  於是吹風的,把眼的,跑線的,絕對的不辭辛苦,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裡,也就戴著皮帽子,穿著大氈靴,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在那裡守候著,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麼消息。若能聽到一點點,哪怕針孔那麼大一點,也總沒有白挨凍,好作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

  所以馮歪嘴子那門下在開初的幾天,竟站著不少的探訪員。

  

  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廚子出去探訪了一陣,回家報告說: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風樓似的,那小孩一聲不響了,大概是凍死了,快去看熱鬧吧!」

  老廚子舉手舞腳的,他高興得不得了。

  不一會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訪了一陣,這一回他報告說:

  「他媽的,沒有死,那小孩還沒凍死呢!還在娘懷裡吃奶呢。」

  這新聞發生的地點,離我家也不過五十步遠,可是一經探訪員們這一探訪,事情本來的面目可就大大的兩樣了。

  有的看了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於是就傳說著馮歪嘴子要上吊。

  這「上吊」的刺激,給人們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風帽,男的穿上氈靴,要來這裡參觀的,或是準備著來參觀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楊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四十口了。就單說這三十多人若都來看上吊的馮歪嘴子,豈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擠翻了嗎!就說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夠來,就說最低限度來上十個人吧。那麼西院老楊家來十個,同院的老周家來三個——周三奶奶,周四嬸子,周老嬸子——外加周四嬸子懷抱著一個孩子,周老嬸子手裡牽著個孩子——她們是有這樣的習慣的——那麼一共周家老少三輩總算五口了。

  還有磨房裡的漏粉匠,燒火的,跑街送貨的等等,一時也數不清是幾多人,總之這全院好看熱鬧的人也不下二三十。還有前后街上的,一聽了消息也少不了來了不少的。

  「上吊」,為啥一個好好人,活著不願意活,而願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無窮,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說開開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馬戲的,又要花錢,又要買票。

  所以呼蘭河城裡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熱鬧的人就特別多。我不知道中國別的地方是否這樣,但在我的家鄉確是這樣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撈上來了,也不趕快地埋,也不趕快地葬,擺在那裡一兩天,讓大家圍著觀看。

  跳了井的女人,從井裡撈出來,也不趕快地埋,也不趕快地葬,好像國貨展覽會似的,熱鬧得車水馬龍了。

  其實那沒有什麼好看的,假若馮歪嘴子上了吊,那豈不是看了很害怕嗎?

  有一些膽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的不能睡覺。但是下次,一有這樣的冤魂,她仍舊是去看的,看了回來就覺得那惡劣的印象就在眼前,於是又是睡覺不安,吃飯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舊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後,心裡覺得恐怖,而後再買一匹黃錢紙,一紮線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燒了,向著那東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個頭,同時嘴裡說: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這裡香紙的也都打發過你們了。」

  有的誰家的姑娘,為了去看上吊的,回來嚇死了。聽說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嚇死的。嚇出一場病來,千醫百治的治不好,後來死了。

  但是人們還是願意看,男人也許特別膽子大,不害怕。女人卻都是膽小的多,都是乍著膽子看。

  還有小孩,女人也把他們帶來看,他們還沒有長成為一個人,母親就早把他們帶來了,也許在這熱鬧的世界裡,還是提早地演習著一點的好,免得將來對於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訪員曉得了馮歪嘴子從街上買來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於是就大放馮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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