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6:51:05
作者: 蕭紅
祖父說,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來到了我們家裡,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歲了。
他的乳名叫有子,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還叫著乳名。祖父叫他「有子做這個。」「有子做那個。」
我們叫他有二伯。
老廚子叫他有二爺。
他到房戶,地戶那裡去,人家叫他有二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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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北街頭的燒鍋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肉鋪子上去買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一聽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他就笑逐顏開。叫他有二爺叫他有二東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樣地笑逐顏開。
有二伯最忌諱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們,那些討厭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後拋一顆石子,掘一捧灰土,嘴裡邊喊著「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這機會,就沒有不立刻打了過去的,他手裡若是拿著蠅甩子,他就用蠅甩子把去打。他手裡若是拿著菸袋,他就用菸袋鍋子去打。
把他氣得像老母雞似的,把眼睛都氣紅了。
那些頑皮的孩子們一看他打了來,就立刻說:「有二爺,有二東家,有二掌柜的,有二伯。」並且舉起手來作著揖,向他朝拜著。
有二伯一看他們這樣子,立刻就笑逐顏開,也不打他們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遠,那些孩子們就在後邊又吵起來了,什麼:
「有二爺,兔兒爺。」
「有二伯,打槳杆。」
「有二東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邊走,孩子們還在他背後的遠處喊。一邊喊著,一邊揚著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飛著一會工夫,街上鬧成個小旋風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聽見了這個與否,但孩子們以為他是聽見了的。
有二伯卻很莊嚴的,連頭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著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爺,」老廚子總是一開口「有二爺」,一閉口「有二爺」地叫著。
「有二爺的蠅甩子……」
「有二爺的菸袋鍋子……」
「有二爺的煙荷包……」
「有二爺的煙荷包疙瘩……」
「有二爺吃飯啦……」
「有二爺,天下雨啦……」
「有二爺快看吧,院子裡的狗打仗啦……」
「有二爺,貓上牆頭啦……」
「有二爺,你的蠅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爺,你的草帽頂落了家雀糞啦。」
老廚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爺」的。唯獨他們兩個一吵起來的時候,老廚子就說:
「我看你這個『二爺』一丟了,就只剩下個『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聽正好是他的乳名。
於是他和老廚子罵了起來,他罵他一句,他罵他兩句。越罵聲音越大,有時他們兩個也就打了起來。
但是過了不久,他們兩個又照舊地好了起來。又是:
「有二爺這個。」
「有二爺那個。」
老廚子一高起興來,就說:
「有二爺,我看你的頭上去了個『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爺』嗎?」
有二伯於是又笑逐顏開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氣,他說:
「向皇上說話,還稱自己是奴才呢!總也得有個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見了皇上也得跪下,在萬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膽子是很大的,他什麼也不怕。我問他怕狼不怕?
他說:
「狼有什麼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時候上山放豬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問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說:
「走黑路怕啥的,沒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門。」
我問他夜裡一個人,敢過那東大橋嗎?
他說: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別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說,跑毛子的時候(日俄戰時)他怎樣怎樣地膽大。全城都跑空了,我們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著大馬刀在街上跑來跑去,騎在馬身上。那真是殺人無數。見了關著大門的就敲,敲開了,抓著人就殺。有二伯說:
「毛子在街上跑來跑去,那大馬蹄子跑得呱呱地響。我正自己煮麵條吃呢,毛子就來敲大門來了,在外邊喊著『裡邊有人沒有』,若有人快點把門打開,不打開毛子就要拿刀把門劈開的,劈開門進來,那就沒有好,非殺不可……」
我就問:
「有二伯你可怕?」
他說:
「你二伯燒著一鍋開水,正在下著麵條。那毛子在外邊敲,你二伯還在屋裡吃麵呢……」
我還是問他:
「你可怕?」
他說:
「怕什麼?」
我說:
「那毛子進來,他不拿馬刀殺你?」
他說:
「殺又怎麼樣!不就是一條命嗎?」
可是每當他和祖父算起帳來的時候,他就不這麼說了。他說:
「人是肉長的呀!人是爹娘養的呀!誰沒有五臟六腑。不怕,怎麼能不怕!也是嚇得抖抖亂顫,……眼看著那是大馬刀,一刀下來,一條命就完了。」
我一問他:
「你不是說過,你不怕嗎?」
這種時候,他就罵我:
「沒心肝的,遠的去著罷!不怕,是人還有不怕的……」
不知怎麼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來,他就膽小了,他自己越說越怕,有的時候他還哭了起來。說那大馬刀閃光湛亮,說那毛子騎在馬上亂殺亂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