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49:52 作者: 蕭紅

  我家是荒涼的。

  天還未明,雞先叫了;後邊磨房裡那梆子聲還沒有停止,天就發白了。天一發白,烏鴉群就來了。

  我睡在祖父旁邊,祖父一醒,我就讓祖父念詩,祖父就念: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覺不知不覺地就睡醒了,醒了一聽,處處有鳥叫著,回想昨夜的風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講的,這是我的約請。

  祖父正在講著詩,我家的老廚子就起來了。

  他咳嗽著,聽得出來,他擔著水桶到井邊去挑水去了。

  井口離得我家的住房很遠,他搖著井繩嘩啦啦地響,日裡是聽不見的,可是在清晨,就聽得分外地清明。

  老廚子挑完了水,家裡還沒有人起來。

  聽得見老廚子刷鍋的聲音刷拉拉地響。老廚子刷完了鍋,燒了一鍋洗臉水了,家裡還沒有人起來。

  我和祖父念詩,一直念到太陽出來。

  祖父說:

  「起來吧。」

  「再念一首。」

  祖父說:

  「再念一首可得起來了。」

  於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賴起來不算了,說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糾纏不清地鬧。等一開了門,到院子去。院子裡邊已經是萬道金光了,大太陽曬在頭上都滾熱的了。太陽兩丈高了。

  祖父到雞架那裡去放雞,我也跟在那裡,祖父到鴨架那裡去放鴨,我也跟在後邊。

  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後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

  大黃狗的頭像盆那麼大,又胖又圓,我總想要當一匹小馬來騎它。祖父說騎不得。

  但是大黃狗是喜歡我的,我是愛大黃狗的。

  雞從架里出來了,鴨子從架里出來了,它們抖擻著毛,一出來就連跑帶叫的,吵的聲音很大。

  祖父撒著通紅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黃的穀粒子在地上。

  於是雞啄食的聲音,咯咯地響成群了。

  餵完了雞,往天空一看,太陽已經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裡,擺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飯米湯,澆白糖;我則不吃,我要吃燒包米;祖父領著我,到後園去,趟著露水去到包米叢中為我擗一穗包米來。

  擗來了包米,襪子、鞋,都濕了。

  祖父讓老廚子把包米給我燒上,等包米燒好了,我已經吃了兩碗以上的飯米湯澆白糖了。包米拿來,我吃了一兩個粒,就說不好吃,因為我已吃飽了。

  於是我手裡拿燒包米就到院子去餵大黃去了。

  「大黃」就是大黃狗的名字。

  街上,在牆頭外面,各種叫賣聲音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饅頭的,賣青菜的。

  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莢豆和小蔥子。

  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裡則仍是靜悄悄的。

  滿院子蒿草,草裡面叫著蟲子。破東西,東一件西一樣的扔著。

  看起來似乎是因為清早,我家才冷靜,其實不然的,是因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緣故。

  哪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靜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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