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49:44 作者: 蕭紅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柁頭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裡。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

  靠著門洞子西壁的三間房,是租給一家養豬的。那屋裡屋外沒有別的,都是豬了。大豬小豬,豬槽子,豬糧食。來往的人也都是豬販子,連房子帶人,都弄得氣味非常之壞。

  說來那家也並沒有養了多少豬,也不過十個八個的。每當黃昏的時候,那叫豬的聲音遠近得聞。打著豬槽子,敲著圈棚,叫了幾聲,停了一停。聲音有高有低,在黃昏的莊嚴的空氣里好像是說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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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間碾磨房一起租給那家養豬的了,因為它靠近那家養豬的。

  三間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這房子它單獨地跑得那麼遠,孤伶伶的,毛頭毛腳的,歪歪斜斜地站在那裡。

  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樣,一采采了很多。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餘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裡的人一提著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

  「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干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面,吃湯而忘了面。」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薑絲,能吃八碗小米子乾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同院住的那些羨慕的人,都恨自己為什麼不住在那草房裡。若早知道租了房子連蘑菇都一起租來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於是感慨唏噓,相嘆不已。

  再說站在房間上正在采著的,在多少隻眼目之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於是也就慢慢地采,本來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采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頓飯的工夫,同時故意選了幾個大的,從房頂上驕傲地拋下來,同時說:

  「你們看吧,你們見過這樣乾淨的蘑菇嗎?除了是這個房頂,哪個房頂能夠長出這樣的好蘑菇來。」

  那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房頂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為一律是這樣大的,於是就更增加了無限的驚異。趕快彎下腰去拾起來,拿到家裡,晚飯的時候,賣豆腐的來,破費二百錢撿點豆腐,把蘑菇燒上。

  可是那在房頂上的因為驕傲,忘記了那房頂有許多地方是不結實的,已經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鞋子從房頂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鍋里,鍋里正是翻開的滾水,鞋子就在滾水裡邊煮上了。鍋邊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覺得好玩,那一隻鞋子在開水裡滾著,翻著,還從鞋底上滾下一些泥漿來,弄得漏下去的粉條都黃忽忽的了。可是他們還不把鞋子從鍋里拿出來,他們說,反正這粉條是賣的,也不是自己吃。

  這房頂雖然產蘑菇,但是不能夠避雨,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這個是濕的,摸摸那個是濕的。

  好在這裡邊住的都是些個粗人。

  有一個歪鼻瞪眼的名叫「鐵子」的孩子。他整天手裡拿著一柄鐵鍬,在一個長槽子裡邊往下切著,切些個什麼呢?初到這屋子裡來的人是看不清的,因為熱氣騰騰的這屋裡不知都在做些個什麼。細一看,才能看出來他切的是馬鈴薯。槽子裡都是馬鈴薯。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裡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讓他們一住也怕是住壞了。何況每一下雨還有蘑菇吃。

  這粉房裡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沒有湯的叫做「炒」,有湯的叫做「煮」,湯少一點的叫做「燉」。

  他們做好了,常常還端著一大碗來送給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說:

  「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裡的人,從來沒吃死過,天天裡邊唱著歌,漏著粉。

  粉房的門前搭了幾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掛在上邊。

  他們一邊掛著粉,也是一邊唱著的。等粉條曬乾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地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麼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那粉房裡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戶戶掛紅燈。

  人家的丈夫團圓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長城。

  只要是一個晴天,粉絲一掛起來了,這歌音就聽得見的。因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聲音比較地遼遠。偶爾也有裝腔女人的音調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實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頭就要多加一隻支柱,那支柱已經有七八隻之多了。但是房子還是天天地往北邊歪。越歪越厲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從那旁邊一過,恰好那房子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那房子實在是不像樣子了,窗子本來是四方的,都歪斜得變成菱形的了。門也歪斜得關不上了。牆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來似的,向一邊跳出來了。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地往北走,已經拔了榫,脫離別人的牽掣,而它自己單獨行動起來了。那些釘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夠跟著它跑的,就跟著它一順水地往北邊跑下去了;不能夠跟著它跑的,就掙斷了釘子,而垂下頭來,向著粉房裡的人們的頭垂下來,因為另一頭是壓在檐外,所以不能夠掉下來,只是滴里郎當地垂著。

  我一次進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樣漏法。但是不敢細看,我很怕那椽子頭掉下來打了我。

  一颳起風來,這房子就喳喳地山響,大柁響,馬梁響,門框、窗框響。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地響。

  不颳風,不下雨,夜裡也是會響的,因為夜深人靜了,萬物齊鳴,何況這本來就會響的房子,哪能不響呢。

  以它響得最厲害。別的東西的響,是因為傾心去聽它,就是聽得到的,也是極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的耳鳴而引起來的錯覺,比方貓、狗、蟲子之類的響叫,那是因為它們是生物的緣故。

  可曾有人聽過夜裡房子會叫的,誰家的房子會叫,叫得好像個活物似的,嚓嚓的,帶著無限的重量,往往會把睡在這房子裡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個身說:

  「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現,聽他說了這話,好像房子要搬了場似的。

  房子都要搬場了,為什麼睡在裡邊的人還不起來,他是不起來的,他翻了個身又睡了。

  住在這裡邊的人,對於房子就要倒的這回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們已經有了血族的關係,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這房一旦倒了,也不會壓到他們,就像是壓到了,也不會壓死的,絕對地沒有生命的危險。這些人的過度的自信,不知從哪裡來的,也許住在那房子裡邊的人都是用鐵鑄的,而不是肉長的。再不然就是他們都是敢死隊,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為什麼這麼勇敢?生死不怕。

  若說他們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對的,比方那曬粉條的人,從杆子上往下摘粉條的時候,那杆子掉下來了,就嚇他一哆嗦。粉條打碎了,他還沒有敲打著。他把粉條收起來,他還看著那杆子,他思索起來,他說:

  「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麼粉打碎了,而人沒打著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遠遠地站在那裡看著,用眼睛琢磨著,越琢磨越覺得可怕。

  「唉呀!這要是落到頭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像了。於是他摸著自己的頭頂,他覺得萬幸萬幸,下回該加小心。

  本來那杆子還沒有房椽子那麼粗,可是他一看見,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曬粉條的時候,他都是躲著那杆子,連在它旁邊走也不敢走,總是用眼睛溜著它,過了很多日才算把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時候,他就把燈滅了,他們說雷撲火,怕雷劈著。

  他們過河的時候,拋兩個銅板到河裡去,傳說河是饞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銅板一擺到河裡,河神高興了,就不會把他們淹死了。

  這證明住在這嚓嚓響著的草房裡的他們,也是很膽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樣是戰戰兢兢地活在這世界上。

  那麼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們為什麼不怕呢?

  據賣饅頭的老趙頭說:

  「他們要的就是這個要倒的麼!」

  據粉房裡的那個歪鼻瞪眼的孩子說:

  「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婦要她周周正正。」

  據同院住的周家的兩位少年紳士說:

  「這房子對於他們那等粗人,就再合適也沒有了。」

  據我家的有二伯說:

  「是他們貪圖便宜,好房子呼蘭城裡有的是,為啥他們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錢的呀,不像是咱們家這房子,一年送來十斤二十斤的乾粉就完事,等於白住。你二伯是沒有家眷,若不我也找這樣房子去住。」

  有二伯說得也許有點對。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為他們幾次的全體挽留才留下來的。

  至於這個房子將來倒與不倒,或是發生什麼幸與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太遠了,不必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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