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賈政怒打寶玉
2024-10-04 16:38:11
作者: (清)曹雪芹著;富強改寫
寶玉因為金釧的事,被王夫人數落了一頓。正低著頭,背著手,一邊傷心,一邊往前走。不知不覺走到了大廳,和對面過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只聽那人大喝一聲:「站住。」寶玉嚇了一跳,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低頭在一旁站著。賈政問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的幹什麼?」寶玉平時還算是口齒伶俐,今天正為金釧的事傷心,恨不得此時跟著金釧一塊兒去,如今見了他父親,也不知該如何說話,只在一旁呆呆地站著。
賈政見他傻傻的,應對也不像往日,原本沒生氣,現在卻生了三分氣。剛要說話,就聽有人來報:「忠順親王府里來人要見老爺。」賈政聽了,不免疑惑,平時和忠順親王府並沒有什麼來往,今天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
只聽來的人對賈政說道:「王府里有個叫琪官[1]的小旦,平時一向好好地待在府里,如今竟出去了兩三天沒回來。我們各處打聽,都說他與您家一位銜玉的公子感情好。要說一般的戲子,也就算了,可是這琪官,平時聰明伶俐、能言善辯。王爺很是喜歡,不能少了此人,所以想請大人轉告令郎,如果知道他在哪兒,就把他放回來吧。」
賈政一聽這話,又驚又氣,趕忙叫人把寶玉叫來。寶玉不知是何緣故,趕忙過去了。賈政喝道:「該死的奴才!不在家好好讀書也就罷了,還做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琪官是王爺身邊的人,哪是你這個渾蛋可以引逗的,如今還禍及於我!」
寶玉一聽,嚇了一跳,忙說道:「此事和我真的沒有關係,我沒有和他在一起。」那人聽了,冷笑著說道:「公子不必再掩飾了,要麼藏在家,要麼知道他下落,早點說出來,也可以讓我們少受點苦,我們無不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寶玉一聽,實在是沒有辦法,就說了琪官在東郊的一處宅子,讓他們去找找。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呆,一面送那人,一面對寶玉說道:「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人出了門,一回身,就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把他叫住,賈環見了他父親,嚇得骨頭都軟了,趕忙低頭站住。賈政問道:「你跑什麼?帶著你的人都哪兒去了?由著你像一匹野馬似的亂跑。」賈環見他父親怒了,趁機說:「那邊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泡得人那樣大,身子那樣粗,好可怕,嚇得我慌忙跑開了。」賈政又驚又疑,自言自語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自祖宗以來,都是善待下人,是誰弄出這種事來?」大喝道:「叫賈璉、賴大來!」
賈環忙跪下說:「父親不用生氣,這事除了太太房裡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也是聽我母親說的。」說完這句,看看四周,賈政知道他是何意,便讓小廝退去。賈環才說道:「我聽母親說,二哥拉著太太屋的金釧兒強姦未遂,還打了一頓,金釧兒就賭氣跳井了。」賈政一聽這話,氣得七竅生煙,大喝道:「拿寶玉來!」邊向書房走邊說:「今天再有人來勸我,我就把這官職家產都交給他,讓他跟寶玉過去,我也把這幾根煩惱絲剃掉,免得落個上辱先人下生逆子的罪!」
眾門客見賈政這個情形,都知道是為了寶玉,一個個趕忙退出。只見賈政喝道:「拿寶玉!拿大棍!把門都關上,有人傳話到裡面去,立刻打死!」下人們看賈政動了怒,不敢怠慢,連忙把寶玉拿了來。賈政一見他,眼都紅了,什麼也不說,喝令:「堵上嘴,往死里打!」小廝們不敢違抗,只得把他按在板凳上,打了十來板。賈政嫌打得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狠命地打起來。
寶玉自知求饒也沒用,起先還亂哭亂嚷,後來漸漸氣息微弱,哭不出聲來了。門客見賈政真往死里打,紛紛勸阻。賈政大嚷:「都是你們平日把他慣壞了,還來勸!明日慣得他弒父弒君,你們也還來勸?」門客見他氣急敗壞,忙找人往裡面報信。王夫人得到了信,不敢驚動賈母,趕忙過來。見王夫人進來,賈政如同火上澆油,板子下得更重。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說道:「你們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著勸:「寶玉雖該打,老爺也要保重。炎熱的天氣,假如老太太有個好歹,豈不鬧大了?」賈政冷笑道:「不要提這話,要不是你平日裡這麼護著,他至於如此麼?」說著非要用繩子勒死寶玉不可。
王夫人抱住寶玉哭著說:「老爺是應當管教兒子,可求您看在夫妻情分上饒了他。我都五十歲了,才有這麼一個孽障。老爺要勒死他我也不敢勸,先把我勒死,我們娘兒倆不如一塊兒死了,到陰曹地府也有個依靠。」賈政聽了這話,長嘆一聲,坐到了椅子上,淚如雨下。
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覺得他氣息微弱、臉無血色,襯褲上儘是血跡,忍不住給他褪下褲子,見從大腿到屁股,沒有一處好地方,不由得失聲大哭,又想起她那已經死了的大兒子賈珠,哭著說道:「賈珠呀,要是你還活著,就是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鳳姐、李紈還有姑娘們都趕來了。李紈本是賈珠的媳婦,賈珠死了,她也就成了寡婦,一聽王夫人喊賈珠的名字,也跟著放聲大哭,賈政也是淚如泉湧。
就在此時,忽然聽見丫鬟來報說:「老太太來了。」還沒等說完,就聽窗外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說道:「你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都清淨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趕緊迎了出去。只見賈母被丫頭攙扶著,氣喘吁吁地走過來。賈政上前躬身賠笑說道:「大熱的天,母親怎麼自己過來了,有話把兒子叫過去就行了。」賈母聽了,便停下腳步,厲聲說道:「你和我說話呢,只是我這一生也沒養出個好兒子,你叫我和誰說去。」
賈政一聽這話,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子的如何擔當得起?」賈母一聽,大聲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麼?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難道你父親就是這麼教訓你的?」說著,不自覺地流下淚來。賈政賠笑說道:「母親不必傷感,都是做兒子的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也不打他了。」賈母冷笑幾聲說道:「你也不用和我賭氣,你的兒子,你想打就打。想來你是厭煩我們了,不如我們早早離開了你,大家都清淨!」說著,就命人備轎,要帶著寶玉和王夫人回南京去,家人只得答應著。
賈母又和王夫人說道:「你也不用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了,做了官,未必想著你是他的母親;倒不如現在就不要疼他,將來還可以少生點氣。」賈政聽了,忙在一旁直挺挺跪著,叩頭認罪。
賈母一面說,一面進來看寶玉。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抱著寶玉哭了好半天。王夫人和鳳姐勸了一會兒,才漸漸止住。丫鬟們過去攙扶寶玉,鳳姐罵道:「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這個樣怎麼抬得走!還不進去快把那張竹凳抬出來。」眾人聽了,忙把凳子抬出來,把寶玉放到凳子上,送到了賈母房中。
賈政見賈母怒氣未消,不敢走,也跟著過來了。看見寶玉果然是被打重了,再看王夫人哭著說道:「你替珠兒早死了,要是珠兒還在,也免得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用這麼操心了。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以後靠誰呀?」賈政聽了,也覺得自己不該下死手打到如此地步。看見賈母傷心,就過來勸。賈母含淚說道:「兒子不好,是要管的,但也不該打到這個份上。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還要看著他死不成。」賈政聽了,趕忙退了出來。
此時薛姨媽同寶釵、香菱、襲人、湘雲都在這裡。襲人滿心委屈,又不好表現出來。只見眾人圍著寶玉灌水的灌水,扇風的扇風,自己也插不上手,索性走出門去,命小廝叫來焙茗問道:「剛才還好端端的,為什麼打起來了?你也不提早來送個信兒!」 焙茗急著說:「偏偏我沒在跟前,打到中間,我才聽見了,忙去打聽緣故,原來是為了琪官和金釧姐姐的事。」襲人說道:「老爺怎麼會知道呢?」 焙茗說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因為薛大爺在外面亂說話,才招的有人來找老爺。那金釧的事,大約是三爺說的。」
襲人聽了這兩件事都對得上號,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回來見眾人已經給寶玉上好了藥。賈母命人把寶玉抬回自己的房間,好生照顧著。眾人忙七手八腳地把寶玉抬回了怡紅院,又忙活了半天,才漸漸散去。襲人這才進來,精心服侍。看見寶玉被打成這樣,含淚說道:「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就是為了那些事!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幫我看看,打壞了哪裡?」襲人輕輕把褲子往上一拉,只見腿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腫起來老高。襲人咬著牙,哭著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能到這個地步,幸好沒有傷到筋骨,倘若打出個殘疾來,可怎麼辦。」
正說著,寶釵過來了,給送來了藥酒和丸藥。看見寶玉被打成這樣,心裡不免心疼,問襲人:「怎麼好好的,就被打了?」襲人就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是賈環說了壞話,聽襲人說了,才知道。因又扯上了薛蟠,忙止住襲人說道:「薛大哥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你別亂猜。」
寶釵一聽這話,就知道是寶玉怕她多心,才攔住了襲人,心中暗想:「都被打成了這樣,還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既然這樣用心,為什麼不在外頭的大事上下些工夫,這樣老爺也高興了,你也不用這樣吃虧。」此時襲人也覺得自己不該說這些,怕寶釵生氣。寶釵卻在一旁笑著說道:「你們不必怕我不高興,我哥哥是什麼樣我還會不知道?他能幹出這樣的事,一點都不稀奇。」襲人聽到寶釵這麼說,才放心了。
寶釵走後,寶玉在床上躺著,恍恍惚惚,就聽見有人的哭聲。寶玉睜開眼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林妹妹。只見她滿面淚光,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樣,寶玉剛想起身,痛得哎呦一聲,支撐不住,躺在了床上。黛玉忙讓他不要動,寶玉對她說道:「大熱的天,你來幹什麼,不怕中暑了。我雖然挨了打,但是不疼,你別擔心。」
兩人正在那裡互相安慰,就聽院外有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一聽就知是鳳姐來了,連忙起身說道:「我從後院走了,等會兒再來看你。」寶玉一把把她拉住,說道:「奇怪了,怎麼好端端的怕起她來了。」黛玉急得直跺腳,悄悄地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讓他們取笑了。」寶玉聽了,趕忙放了手,黛玉三步並作兩步,從後院走了。一會兒工夫,鳳姐進來了,問了寶玉幾句,又給拿來些藥,囑咐了幾句就走了。
[1][琪官]本名蔣玉菡,忠順親王府里唱小旦的戲子,小名琪官。他生得嫵媚溫柔。寶玉和他是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