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4 16:21:3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第二天,衣著華麗的申博克高高興興地到姑媽家來找聶赫留道夫,申博克這人舉止溫文爾雅,對人彬彬有禮,為人慷慨大方,愛說愛笑,和聶赫留道夫交誼甚厚,所以他很受姑媽們的青睞。他的慷慨雖然博得姑媽們的讚賞,但他有時慷慨得太過分了,出手太大方了,又使姑媽們感到困惑不解。一個瞎乞丐上門討錢,他一給就是一個盧布。給僕人們發賞錢,他每人給了十五盧布。索菲婭姑媽的哈巴狗秀澤特卡的腿碰破流血了,他自告奮勇給秀澤特卡包紮,他毫不猶豫地撕開自己的花邊亞麻手絹做繃帶(索菲婭姑媽知道,這種亞麻手絹至少十五個盧布一打),把秀澤特卡的傷口包紮好。兩位姑媽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方、這麼熱心腸的人,可她們也不知道,這位申博克已經欠下二十萬元的債務,他心裡有數,這筆債務他是永遠還不上的,因此少二十五盧布,或多二十五盧布,對他來說就無所謂了。

  申博克在姑媽家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夜裡,他就和聶赫留道夫上路了。他們不可能再往下住,因為到部隊報到的最後期限馬上就到。

  聶赫留道夫回味著他在姑媽家度過的最後一個晚上,有兩種思想在他腦子裡活動,在他腦子裡鬥爭:一種思想認為,他的熾烈的動物性慾望終於得到了滿足,雖然還未盡興,雖然還沒有欲望達到目的後出現的那種得意感;另一種思想認為,他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很壞的事,需要反省,但這種反省倒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聶赫留道夫的利己主義現在已經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他現在只考慮自己,只考慮如果人們知道了他和她的事,會不會責難他,會責難到什麼程度,他根本不考慮她在想什麼,她今後怎麼辦。

  他認為申博克已經猜到了他和卡秋莎的關係,所以他得意得很。

  「難怪你突然對姑媽家發生興趣了,」申博克看見卡秋莎後對他說,「你在她們家只住了一個禮拜,要是我呀,我就不走了。真是個迷人的姑娘!」

  

  他還考慮到,雖然現在就走未免有點遺憾,因為他還沒有享受夠他同她的愛戀,但是他現在必須走,現在走是有利的,現在走,他就可以馬上斷掉和她的關係,因為這種關係以後是很難保持下去的。他還考慮到,他應該給她一筆錢,這倒不是因為她現在需要這筆錢,而是因為人們都這麼做,他既然占有了她,享用了她,如果不給錢,人們就會認為他這人不開竅,是個騙子。於是他給了她一筆錢,給多少呢,他按照自己的情況,也按照她的情況,選擇了一個合適的數字。

  他走的那天,吃完午飯,在過道里等她。她一看到他,臉就漲得通紅,她用眼睛示意下房的門開著,她想從他身旁走過去,但是他把她攔住了。

  「我想跟你告別,」他說道,他手裡摸著一個信封,裡面裝著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這是我……」

  她猜到信封里是什麼了,她皺起眉頭,搖了搖頭,把他的手推開了。

  「你拿著吧。」他低聲說道,並把信封塞到她懷中,此時,他好像灼疼了似的,皺起眉頭,哀嘆一聲,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他在房間裡從這邊走到那邊,又從那邊走到這邊,走了很長時間。他一想起剛才的情景,就渾身打顫,甚至都哼出聲來了,就好像肉體感到疼痛似的。

  「可有什麼辦法呢?這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申博克和家庭女教師就有過這種事,這是他自己說的;格里沙叔叔也有過這種事;父親住在鄉下的時候,也有過這種事,他和一個農家女生了一個私生子,名叫米堅卡,現在米堅卡還活著。既然大家都這麼做,看來,這麼做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了。」他這樣安慰自己,可是他的心情始終不能平靜。他一想到這件事,良心就受到譴責。

  他心裡明白,他的行為是多麼惡劣,多麼卑鄙,多麼殘酷,他認為,自己既然做了這樣的事,對別人的行為就無權說三道四,更不敢正眼看別人。過去他自認為是個品格高尚、捨己為人的青年人,現在他無權這麼認為了。可是他需要把自己當成這樣的人,只有這樣他才能振作起精神繼續快活地活下去。達到這一目的的惟一辦法,就是把這件事忘掉。於是他就儘量不去想這件事。

  他將要去一個新的地方,迎接新的生活,那裡有新的同事,那裡有戰爭,這一切將有助於他把這件事忘掉。隨著時光的流逝,他最終將會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有一次,已經是戰後了,他希望見到卡秋莎,就在回家的路上,順便來到姑媽家。他了解到,卡秋莎已經不在姑媽家了,他走之後不久,她就離開姑媽家,找了一個地方生孩子去了,姑媽說她變壞了,他聽了心裡非常難過。按時間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姑媽說,她變壞了,變成一個蕩婦,她本來就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子,跟她媽一樣。他聽了姑媽對她的看法很高興,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為自己的罪責開脫。他起初仍然想去尋找她和孩子,可是後來,因為他一想起這件事就非常痛苦,非常羞愧,所以他也就沒有花應有的時間和精力去尋找她們,從而也就把自己的罪孽完全丟在了腦後,完全不去想這件事了。

  可是現在,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現實,使他想起了這件事,迫使他承認自己沒有心肝,自己殘酷,自己卑鄙,可是在此之前,他竟然昧著良心心安理得地過了十年。不過要他承認他所造成的罪孽,遠非易事,現在他心裡考慮的是:他幹的這件壞事可千萬別在這種場合暴露出來,她或她的辯護人可千萬別把一切底細都講出來,使他當眾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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