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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苦難的童年 一

2024-10-04 14:51:05 作者: 蔡斌(宇劍)

  牛雲成對縣城的家,印象越來越模糊,只記得在城裡太餓,成天都只想吃、想吃飽。可卻從沒吃飽過。在那特殊年代,能吃飽嗎?

  成天和竹子、竹器打交道的媽媽。每日三頓從食堂端回的飯,根本填不飽牛雲成和哥哥、姐姐飢餓的肚子。

  三個孩子眼睛都大,因飢餓而青筋暴突,更顯眼睛大得出奇!

  一天,鄉下的四姨因肝不舒服到縣醫院檢查。中飯時,難以下咽飯食,媽媽用開水了兩塊米花糖給她吃。

  四姨感激地接過來,可只喝了兩口就再也吞不下去,把碗輕放於桌上,嘆息道:「真要是得了肝炎,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喲!」

  四姨走了,牛雲成和哥哥、姐姐大睜飢餓的雙眼,望著那裝有開水米花糖的碗,口水直流。都想竄過去,把那隻碗搶在手。

  送四姨到門外回來看著孩子們的饞相。媽媽一聲長嘆,端起那碗走到天井邊,右手輕輕揮出。碗裡的開水米花糖,在三個孩子大張了嘴的注視下,飛進了泔水缸。

  看著孩子們嚅動的嘴唇、痛惜的表情,媽媽提高了聲音:「肝炎是傳染病,得了肝炎就只有死路一條!」

  死!總比餓肚子好吧?眼望泔水缸,不知死為何物的牛雲成,伸手抹了把嘴角的涎水,幾次想要撲過去,從缸里撈出那珍珠般晶瑩的米花粒。可,他不敢,媽媽虎視眈眈的神態使他明白,輕舉妄動動的後果,只能換來一頓痛揍

  幾天後,四姨興高采烈的跑來宣布: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她沒患肝炎病,一場虛驚而已!

  

  好長一段時間,腹中飢餓得受不了時,牛雲成懵懂的腦子裡,會立刻浮現那碗倒掉的米花糖!太可惜了!

  到了鄉下外婆家,雖也挨餓肚時,但外婆總能設法填飽他和哥哥的肚子。

  上午,捧著比腦袋還大的粗碗,喝了一大碗清如湯水的玉米糊,似比沒喝更餓,正想求外婆給點乾糧,小舅已在院壩里大聲吆喝開來:「你兩個憨娃,肚子脹飽了就不想動了嗎?還不趕緊去割豬草。」

  站起身來,眼前立時有了成群金色的蟲子飛舞,幸好及時扶著笨重的桌子,才沒有摔倒。牛雲成和哥哥對望了一眼,慢吞吞直起身,把比自身體積還大的竹背篼挎上,拿起鐮刀,拖著乏力的腳步,往院壩後的小山坡走去。

  身後,傳來小舅粗聲大氣的喝叫:「不把背篼裝滿就不准回來,回來也不准吃晚飯,每人賞兩個毛栗子!」

  天上開始下起毛毛細雨。不過,太陽也還在天上懶洋洋地掛著。陽光下的雨水、淋濕了野草和地里的莊稼,放射出奇異的色彩。

  牛雲成和哥哥都怕小舅的毛栗子。畢竟,小舅已是大小伙子,不但從小在農村勞動,有過人蠻力,還每天到二華里外的庵子裡跟一個老道學武術,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練家子,他兩指彎曲敲在頭上的毛栗子,每每令牛雲成痛得抽泣流淚。

  其時,牛雲成小得不知自己幾歲。哥哥雖大一點,可也只比他大一點,到底大多少,在他的小腦袋裡沒有概念。

  從媽媽肚子裡來到人間,他就沒見過爸爸,心目中根本沒有爸爸的印象。見其他小孩都有爸爸,曾悄悄問哥哥爸爸長什麼樣,哥哥除了搖頭什麼也不說。

  受黨培養多年的媽媽,沒有堅定政治立場和反革命爸爸離婚,有負烈士妹妹和共產黨員的殊榮,被免了職務下放到集體企業當廠長,每月只有十八元生活費。物資特別匱乏的年代,那點錢養活四口人實在艱難。

  萬般無奈,媽媽只能把他和哥哥送到外婆家。

  大舅在渡江戰役犧牲了。埋在什麼地方,家裡人不知道。大舅犧牲了的唯一證據,是陳毅司令親筆簽發的烈士證書。因為大舅犧牲,小舅成了外婆的獨子。由是,他成了家裡說一不二的人。

  媽媽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大姨嫁到了縣城附近的黃家,大姨夫是老實本分的生產隊長;三姨父在區供銷社當主任,每月有固定收入,日子過得不錯。

  小姨還在讀書,已經有一個在舟山群島當連長的帥氣男朋友。

  土改就參加了工作的媽媽原本有很好前程,可遠走高飛當大幹部。卻因外婆捨不得她讀八百幹校,臨報到前一天把她藏在了油菜地里。

  於是,媽媽失去了大好前程和遠走高飛的機會,留在了鄉下。在區里當了民兵營長、供銷社理事長,後來進城當了書記,繼而當了法院副院長------

  爸爸於牛雲成只是個傳說,傳說中的爸爸是個能人,一個很有聲望的人。

  外婆雖疼愛牛雲成和哥哥,可在那特殊年代,他們也只能和大多數人一樣,大部分時間以柚子皮混合少量玉米面煮的糊糊充飢。

  一個月或更久,能吃到一點摻玉米粒的米飯和醃得黑亮的鹹菜。那鹹菜就著飯,吃在嘴裡好香。

  處於半飢餓中,他和哥哥會找些野果填肚子。偶爾,也會偷地里的紅苕和其他可以生吃的東西。

  有一次,餓得實在受不了,偷刨生產隊地里的花生,被公社書記抓了現行。得知他們的姓名後,不僅沒打罵、責怪。反而一手牽一個,把他和哥哥送回了家,從身上摸出僅有的錢和糧票遞給外婆------

  書記離開時,摸著他的腦袋,眼睛裡似有淚花閃爍。

  好不容易把背篼裝滿了,累得全身沒了一點勁。牛雲成和哥哥趴在背篼上,痴望著通往場鎮的那條小道。

  偶爾,會有一個或幾個人提著東西,從那條小道上走過來。

  「媽媽好久沒來過了,你曉得她今天會來嗎?」他滿懷希望地問哥哥。

  哥哥成熟的搖著頭,緊閉雙眼說:「不曉得。反正,今天可能不會來了。」

  「要是媽媽今天來了,我們就可以吃到泡粑了哈。」他似對哥哥,又像自言自語地說著。

  雨早就停了,在陽光照射下,他們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什麼時候,小舅在院子裡的大聲吼叫,使他們醒了過來。

  慌裡慌張剛進到院壩,小舅彎曲的中指重重打在兩兄弟頭上,他們眼淚汪汪裂開嘴想哭,卻又不敢哭出聲。

  外婆看在眼裡大聲呵責道:「你為啥打他們?人家爸爸不在,媽媽隔得那麼遠。你一個成年人,也忍心下得了手?」

  外婆把臉上流淌淚水的牛雲成摟在懷裡,輕揉著他的頭對哥哥說:「春兒啊,你去碗櫃裡拿幾個泡粑來,和弟弟一人吃兩個。你們也是,跑哪裡去了嗎?媽媽剛走------」

  「媽媽來過了?」牛雲成突然哭出聲來:「我不在這裡了,我要回家,我要媽媽。」

  哭聲,帶出了一向堅強的哥哥的淚水,背過身使勁揉著雙眼。

  片刻,哥哥突然衝過來,拉著他的手,快步朝門外跑去。

  「你們到哪裡去?小心點不要摔倒了。早點回來吃飯!」身後,傳來了外婆慈祥的聲音。

  被哥哥拉著一路小跑,牛雲成抽泣著問:「我們到哪裡去?」

  「我們回家!」哥哥臉上有著男人的堅毅。儘管那時他沒滿七歲。

  他沒再說話,乖乖跟著哥哥一路小跑。

  從外婆家到縣城,有三十華里公路,外加幾華里鄉間小道。

  小跑著來到公路時,大約已近下午一點。

  公路上不時有大貨車飛駛而過,揚起的黃塵,很快使他們全身蒙上厚厚的灰。

  慢慢的公路上看不到人了,過往的車輛也幾乎沒有了。似乎沒有盡頭的路上,只有他和哥哥。

  他們艱難地向前挪動。暮色中,周圍那些綠郁的莊稼和樹木,漸漸看不清楚了。前面和後面都沒有聲音。除了兩旁地里此起彼落的蛙鳴,整個世界似乎靜止了。

  牛雲成走不動了,一聲不吭在路邊石頭上坐了下來,大腦一片茫然,無神的兩眼瞪著茫茫黑夜。

  哥哥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來,蹲下身把他拉起來,繼續慢慢朝往縣城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他和哥哥一起摔倒在地上了。

  一聲不響從地上爬起來,他們相互攙扶著機械地挪動------四周完全看不清了,黑暗中,他們木然走著,步子好慢好慢。

  終於回到城裡,已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他根本不知道家在什麼方位。哥哥牽著他,艱難移動著腳步,進到一間有著好幾張大桌子的堂屋。

  媽媽和姐姐都不在家,又累又餓又困的牛雲成和哥哥,失望極了。欲哭無淚地相互對望著發了一陣呆,躺在堂屋寬大的木凳上,昏昏沉沉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當牛雲成從夢中醒來時,發現睡在外婆家小姨的床上。

  怎麼回事?難道沒有和哥哥回到城裡?他拼命搖晃腦袋,感到好生奇怪。記憶中確實和哥哥走了好久好久,天都黑完了才進到一間大堂屋,在那張寬板凳上睡下的。怎麼一覺醒來,又回到了外婆家?

  好多年以後,牛雲成才知道,那天他和哥哥晚飯時沒回家,外婆估計他們偷跑回城了,立即顛著一雙小腳,跑了好長一段路到公社打電話。

  通過公社的電話,外婆告訴了回到單位不久的媽媽,讓她趕緊去找兩個小傢伙。

  媽媽接了電話,知道兩個兒子會往家裡跑,小跑至省汽車運輸隊,找到開貨車的五表舅,偷開出解放牌大汽車去攔截他們。

  可是,由於媽媽太累,在車上睡著了,而後來成了繼父的五表舅,對他們不太熟悉,路上也沒過多注意,不知在什麼地方錯過了。

  到外婆家沒有找到牛雲成和哥哥。媽媽和五表舅又趕忙掉轉車頭回到城裡,發現他和哥哥在堂屋的寬板凳上睡著了。

  當時媽媽和姐姐都哭了,可哭了一陣後,媽媽狠下心和五表舅又把他們送回了外婆家。以至他和哥哥一覺醒來大惑不解。

  兒時的一次壯舉,經歷了近十個小時的艱難旅途後,成為徒勞,於沉睡中結束了。

  自此,他和哥哥再也不敢擅自偷跑,因為費了好大的勁回到城裡,卻仿佛僅只眨了下眼,又莫名其妙返回了鄉下。這苦頭吃得太不值了!

  牛雲成不知他和哥哥在鄉下待了多久,城裡的家早變得朦朧、陌生。

  城裡的家在哪條街,房子什麼樣,已不清楚了。只記得家裡有媽媽、姐姐、哥哥和他自己;記得在城裡吃不飽,或吃了觀音土做的粑,幾天拉不出屎,肚子脹得難受。媽媽把肥皂切成小塊,從他肛門塞進去。

  肥皂條塞進肛門,仍然拉不出來,肚子脹得像只蛤蟆,全身發抖,躺在涼板上大口喘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後來,媽媽用手指在他肛門裡摳出一些硬物,脹痛依然沒有消失。幸好隔壁藥鋪的羅伯伯,半夜煮了二兩豬油雞蛋面,藏在黑色藥罐里,賊一樣提心弔膽送來,緊張得渾身顫抖地催媽媽趕緊餵他……

  雖香噴噴的雞蛋面什麼味都沒吃出來,但第二天清晨,卻能排便了。

  漸漸,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城裡人,只記得城裡有媽媽和姐姐。隔很長時間,媽媽會背著一些食物,到鄉下來看他和哥哥。

  每次媽媽來了,從不抱他在懷裡,更很少喊過他的名字,最多在他頭上摸摸。記憶中,媽媽生動的臉上從沒有笑容,總是很疲憊的表情。

  後來,哥哥回城讀書,牛雲成獨自留在了鄉下。

  又是幾個春夏秋冬過去,他已徹底變成了鄉下孩子。對城裡那個家殘留的一點印象,早已蕩然無存。甚至,就連還有一個姐姐,同樣在鄉下住過一段時間的哥哥長什麼樣,已記不清楚了。

  只有很久來一次的媽媽,他還能記得。而記得最清楚的,是媽媽從來沒有笑容的臉,和她每次帶來的泡粑。

  一直到他該上學的年齡,才被接回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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