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胎
2024-10-04 14:26:44
作者: 於卓
六月的小城,被陽光和綠色簇擁著。
林芳從能源局職工醫院回到建設公司,一邁進辦公室的門,就舉著病歷,挑起眉毛,一驚一乍地說,同志們,聽我說,本世紀末中國最具爆炸性的新聞,在我林芳的肚子裡發生了——剛才一個姓何的醫生說我懷孕了!
公司辦公室,本來就是個人多嘴雜的地兒,平時沒新聞還熱熱鬧鬧呢,現在林芳一說自己懷孕了,等於拉響了一枚手榴彈,氣氛「騰」地就起來了。
今天早上吃過飯,林芳覺得體內不對勁兒,具體說是反胃,差點兒沒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林芳想了想,這種不對勁兒的感覺,來來去去好像在身上停留幾天了,跟鬧鬼似的。於是,她想上午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別真有啥毛病。近一個時期,她懷疑自己內分泌不太正常。
林芳是兩年前從局技術公司調來的。在能源局這片樹陰下,林芳雖算不上名人,可也不是那種三五人活動圈裡的小百姓,她老爸林德成幹過這個局的副局長不說,單講她那一口在省里部里都得過獎的民歌,還是蠻有聽眾的。局裡年年都搞幾場大型文藝匯演,每次演出只要她往台、上一戳,甭管腰條直不直溜,都是根台柱子。其實她老爸在位的那些年裡,她沒沾到什麼光,她老爸沒權沒勢以後,她卻是沾上光了——公司經理跟她倒舊帳,把當年受她老爸的氣,都在她身上找了回來,她一氣之下就挪了窩兒。昔日奔門戶來的丈夫,這時看看林家也沒啥油水好撈了,一扭頭,說跟她拉倒就跟她拉倒了。那時林芳想,幸虧沒讓王八蛋把肚子搞起來,不然這罪就受大了……
有人搶走林芳手裡的病歷,圍在一起七嘴八舌,他們對林芳發布的新聞都挺感興趣。
你這別是虛晃一槍!女小劉擠眉弄眼地說,老實坦白,蔫不嘰嘰把誰的種揣上了?
林芳的臉被女小劉的這句話,刺激得異常興奮,她油腔滑調地說,哎呀,都是親姐妹,咋好意思說嘛,你老公的槍法也太准了點。
女小劉騰地起來,一臉假裝受不了的樣子,往林芳身上撲。
林芳也就還她一臉幹了壞事再賣乖的表情,彼此玩得都很開心。
好摻和事但也愛繃的老馬,這時放大了嗓門說,咱那職工醫院,有啥准?淨出二百五大夫呀,給老爺們開保胎丸之類的事,哪天沒有?
一個老一點兒的女人,摸摸林芳的肚子,光笑,不說話。
林芳馬上就做出泄氣的樣子,松松垮垮地說,完了完了,這可咋整,誰他媽的讓我懷孕了呢?
老女人嘆口氣,說,轉基因、太空種、核輻射、克隆羊、情人節、婚外戀,眼下這地球上的怪事怪病多了去了。
林芳越聽老女人的話越不對味兒,就轉過身,一臉結束遊戲的神色,不冷不熱地說,王大姐,看來這屋裡,就您一人有文化呀!
王大姐也不示弱,望著林芳說,我沒啥別的意思,你甭多心。不過呢,再去市裡的醫院查查,對自己有好處。
老馬看她倆要翻臉,就過來充當和事佬,站在兩個人中間,笑道,林芳呀,這都是說說笑笑的事,跟工資多少不沾邊兒。
老女人轉身走了。
林芳哼了一聲,下巴往起揚揚。拿嘻嘻哈哈當玩似的女小劉,也過來滅火。她拍拍林芳的肩頭,一本正經地說,你畢竟是個離婚未再婚的女人,可供二次婚情發生的空間也大,有些玩笑開大發了,不好收場。行了行了,演出到此結束,請大家起立,唱局歌!
擱以往,女小劉後面這幾句話,能引出笑聲,至少也能招來跟腔的,但今天什麼都沒有。
林芳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啪」地一聲,把病歷摔進去。
林芳低頭瞅著肚子,不禁又有了嘔吐的感覺。心說:他媽的,鬼叫我林芳懷孕了!
午後的陽光,照得溫家小區更有富貴色彩了。這個小區是有錢有權人扎堆兒的地方,名車美女在這裡出出人人是家常事。
六號樓三單元四0一房間的主人何波,跟她的情人孫長天折騰完以後,就去了衛生間。
躺在床上的孫長天感到口渴,便側過身子拿起那杯何波事先給他晾的果汁,咕嚕嘈一口掃光。他把空杯放回原處,拉開床 頭櫃的抽屜,掐出一裸子雜誌。最上面的一本是《大眾醫學》,他 翻開掃了一眼目錄,就放下了。《健康世界》、《醫學動態》,……挑 來挑去,他拿起那本《世界博覽》翻了起來。《一個男人精子使百名婦女受孕》,他的目光鎖定在這篇文章上。這篇文章大概有點兒意思,不然他在看的過程中,表情沒必要那麼豐富,有幾次他還樂出了聲。這篇文章說的是美國某精子庫的一名博士,以權謀私,在幾年時間內,用他的精子使百名婦女受孕,在美國社會引起反響,弄得新聞界、司法界、人權組織等各有說法……
樂什麼呢?何波站在床前說,臉上罩著熱氣。
孫長天指著那篇文章說,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夠刺激的了。
她瞥一眼雜誌,用不無挑逗的口氣說,是不是羨慕人家了,也想攀仿一下呀?
這事挺新鮮,有機會,還真不妨試試。他弄出一臉假裝動心的表情。
對他倆來說,正在進行的話題,應該是一個挺有趣的話題。然而她的表情就在這時顯得有些拘謹。回想一下她剛才的口氣,儘管很挑逗,可似乎耐不住回味,給人一種虛浮的感覺,就好像這個話題誘發了她記憶里某件難以承受的往事。孫長天對她臉上的這些細微的變化,似乎有所感覺。
你去沖一下吧,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何波說著,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下了床,去了衛生間。
何波捶捶後腰,晃晃頭,來到窗前,趴在窗台上,望著樓下的青草地。她不是富婆,更不是玩權力的女強人,她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是離婚得來的。甩她的那個男人,是搞房地產的,甩她那當兒,正是發橫財的時候,因而她要這套房子時,沒費什麼勁兒。只是上初中的兒子,她沒要來,男人說兒子給你,你拿西北風養呀?跟你說,弄套房,找個老實人,好好過日子吧!後來那男人把兒子送進了貴族學校,所以她現在跟兒子見面的機會很少。
何波是個有長處的女人,不然就憑她那張不好上鏡頭的臉,她的前夫早就把她推給別的男人了。她的長處在床上。孫長天迷她,說白了也是迷她在床上的那分細膩。
孫長天進了客廳。何波拿著一把小梳子,準備給他梳頭。
你說林芳到底要幹什麼?孫長天說,這兩天公司都叫她給攪亂套了。
她懷孕了,這是事實,一點兒不假,我還不至於笨到整不明白她肚子裡那點兒事吧?何波說。何波是局職工醫院婦產科大夫,就是她查出林芳懷孕的。
真鬧不明白。孫長天搖搖頭。
不管怎麼說,這裡面肯定有陰謀。何波的口氣不容置疑。其實要叫我說,這事一點兒也不複雜,什麼這那的,她肚子裡的種子,就是陳鐵種進去的。
別別別,沒有足夠的證據,你可不能瞎猜,這種傳言,公司里已經有了。孫長天扭過頭來說。
你還幫他說話?當初要不是他在背後玩花腿,黨委書記還能跑了你?她氣哼哼地說。
就算我想底他,也不能借一個女人的肚子做文章啊,那樣有失身份。孫長天說。
只要能達到目的,還管用什麼手段呢。何波說。林芳的肚子要真是他陳鐵幹起來的,我就是一個屁也不放,老老實實做個旁觀者,他陳鐵也是死定了。
何波冷冷一笑,道,聽說我們院裡,準備到有關部門去告林芳。
孫長天站起來,不解地問,為什麼?
低毀醫院名聲,誹謗醫護人員!何波說。
孫長天樂道,關你們什麼事,你們醫院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呀。
何波使勁兒一揪他頭髮,毫無準備的他哎喲了一聲。
何波不無幸災樂禍地說,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後頭呢!
一個女人的肚子,就能把公司鬧成一鍋粥,人們的情調也太好統一了!
公司經理兼黨委書記陳鐵,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煩躁不安。關於林芳的肚子問題,說法已經有好幾種版本了,什麼那是陳經理走火的結果;也許是她哪次陪客戶喝酒喝得沒記憶了,叫人家占了便宜;也沒準是讓壞人給強暴了……一面對這些不三不四的說法,林芳還就沉住氣了。陳鐵不明白林芳在搞什麼名堂,但他知道人言可畏,名聲難洗,再這麼瞎傳幾天,沒準真就把自己傳成了黑臉鬼。有幾次,他想去找林芳談談,可又怕得不行,他明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往林芳身邊靠,甭管說東說西,在別人看來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
陳鐵明白,自己能在官場上踩出副處級的腳印,身後都留下了林芳老爸林德成的影子,尤其是在幾個關鍵的地方,要是沒林德成那幾把勁兒撐著,三晃兩晃的自己,也許就晃蕩倒了。想想這些年裡自己的所做所為,似乎還沒什麼地方對不起林德成的,調他女兒林芳那會兒,自己沒少受委屈不說,還得罪了不少人。
這時案頭的電話響了,陳鐵一抬頭,猶豫著抓起話筒。
陳經理呀,是我,孟得江。
陳鐵忙說,噢,聽出來了,孟部長。
孟得江是局工會女工部的部長,一個有著不少桃色新聞的人,平時陳鐵跟他沒什麼來往。現在他打來電話,陳鐵已經猜到了他要說林芳的事。
孟得江果然是衝著林芳懷孕來的,他說局醫院已經有人告狀了,林芳的事在局裡也鬧得沸沸揚揚,不知公司領導都掌握些什麼情況,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
要在以往,陳鐵可以不疼不癢就把孟部長打發了,可是今天他的舌頭硬不起來,因為他這會兒對林芳究竟是真懷孕還是在演戲都沒搞清楚,所以就說林芳的事真真假假的挺蹊蹺,等有了眉目後,會及時跟局裡匯報的。還說了幾句感謝孟部長的話。
放下話筒,陳鐵撓著頭,心裡一堵一堵的,這叫什麼事,不行,管不了那麼多了,得找林芳好好談談,再這樣下去怕是沒法兒收拾了。
他往辦公室打電話,接電話的是老女人,老女人說林芳這會兒沒在辦公室。
陳鐵想,被動不如主動,就算林芳真的懷孕了,跟自己一根頭髮的關係都沒有,自己老躲個什麼勁呢?堂堂正正過間她肚子的事,還能問個背黑鍋咋的?一擺脫那些不該有的煩惱,他心裡不那麼堵了,聲音很大地對老女人說,給我呼林芳,就說我找她有急事!
幾分鐘的工夫,林芳便來了。他一看林芳那張憔悴的臉,心裡頗了一下,強作笑臉,拐彎抹角地說,小林呀,我早想找你聊聊,可這些天公司里事挺多,一忙就拖下了。看看你有什麼難事,說出來,我要是能辦呢,決不推開。換句話說,不論怎麼著, 我都不能對不起你父親,你說是吧?
陳經理……林芳剛一開口,就嘎咽了。
他心裡咚咚地響起了小鼓點,臉上也有了慌慌張張的神色。
林芳抬起頭,抹去剛流出來的眼淚,恍惚道,陳經理,我肯定 是碰上鬼了!
他調整了一下情緒,皮笑肉不笑地說,也許是咱局醫院水平不行,誤診的事也難免,你可以再到市裡的醫院查查嘛!
林芳抽噎道,市裡的三家醫院,也都說我·。……那個了。說罷,把幾張化驗單放到了桌子上。
陳鐵的頭頓時大了,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像是害怕什麼。他的思緒沒著沒落了,他甚至這樣問自己,陳鐵呀,林芳肚子裡的事,究竟是不是你乾的?你坑自己行,可不能害她呀!對了,昨天晚上,一向溫文爾雅的愛人,在林芳懷孕的事上,好像也在肚子裡寫了一篇言論,一勁兒說她們研究院把這事傳得如何如何火爆,有些人的話明顯是沖她來的,什麼意思嘛。老陳你分析分析,那些人到底是什麼意思……等到回過神來,他感覺自己還是糊塗,因為思緒還是盤繞在她的肚子上,而且那思緒越往回拉越拉不動,越拉不動就越想往回拽,整個兒陷人了一個怪圈裡。
陳經理,我可怎麼辦呀?林芳的臉上,一掃往日的風韻,那氣色像個在絕境裡等死的女人。
他思忖道,要不這樣吧,你去北京再查查。
林芳像是看見了一絲曙光,眼睛裡亮了一下。
一陣電話鈴聲,暫時使他的思緒從那個怪圈裡拔出來。他接起電話,愣了一下,但馬上說,嗯,是我是我。說到這,本能地瞥了一眼林芳,臉上的肌肉繃起來。
我……他又瞥了一眼林芳,嘴裡吞吞吐吐地往外蹦字。
我這也正上火呢。老人家,您千萬別著急,我陳鐵會給您一個滿意的交待。
結束通話,他有氣無力地坐到椅子上。
林芳猜到了他剛才接了誰的電話,老爺子肯定是在千呼萬呼自己不得回音後,才把電話打到他這兒。
此時她把自己的痛苦淡化了,他的臉色讓她感到了內疚,而且這內疚居然使她快要垮下去的身子獲得了挺起來的力量。她呼出一口長氣說,陳經理,對不起,我的事我能辦好。折騰了好幾天,林芳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跟誰較真呀,搞得滿城風雨的,傻不傻呀?既然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懷上了,那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拿掉嘛!這個念頭剛生成,她就輕鬆起來,並且覺得自己挺神的,在沒有文字記載、也不可能有讀者的前提下,進了一次金氏世界紀錄(她相信如果什麼機構或組織,確實能證明自己是地球上首例在沒有跟任何異性發生性行為的前提下就懷孕了)。喲,差點忘了,還得補上一條,就是絕非人工授精!說明這一點很重要。
思路一變,人就由悲轉喜了。林芳在以夢境為依託的幻想中,把自己慫恿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