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扶事
2024-10-04 14:26:35
作者: 於卓
有時候人生病,不病精神頭,也不蔫臉,看上去好人一樣。油田工會主席老蘇,這次就是這樣。老蘇剛從青島開會回來,說話還滿口海鮮味呢,病倒了他自己都納悶。
老蘇可能是病在了心臟上,那一刻他喘氣吃力,臉都憋成了紫色,住進醫院後,醫生當下也沒把老蘇的病落實到肺呀肝呀什麼上,叫老蘇別害怕,觀察治療。
老蘇住院,跟一般老百姓住院可不一樣,油田工會主席,官位到了副局級,一個副局級領導住院,病房裡還能不熱鬧?剛住兩天,老蘇就吃不住勁了,心說這住院比上班還勞神,嘴閒不住。老蘇身體不弄,這十幾年裡沒住過院,所以說老蘇是那種沒有住院經驗的局級領導,感到住院比上班累,也是合情合理。
這夭日落不久,採油三廠工會主席老錢來看老蘇。老錢跟老蘇相識多年,曾在一個單位里跑前跑後。
「嗬,好空調,涼快!」老錢走進病房說。
老蘇從沙發上站起來,說:「嫌冷,有毛毯。」
老錢拍打著手中的摺疊扇,聳聳肩說:「要分房了,你也住院了。我說蘇主席,你這病是純天然呢,還是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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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蘇笑道:「二合一。」
老錢坐下問:「哪的事?」
老蘇合上手說:「新品種,大夫們正在研究呢。」說罷指指心臟。
老錢嘆口氣,瞥一眼門口說:「我還想你這裡人多呢。」
老蘇直直腰說:「你是第一輪探視的收尾人,你不露面,這第二輪探視也沒法兒進行呀。」
老錢樂了。就在這工夫,安裝公司的周經理來了,老錢擠擠眼說:「看來這個收尾人,恐怕也得競爭競爭哄!」
周經理提來一袋子時令水果,老錢挑起眼皮說:「周經理,我可是什麼也沒看見。」
周經理放下水果,不屑一顧說:「這要是算得上行賄,十二億中國人,少說有十億都行過賄。蘇主席,您說呢?」
老蘇說:「快洗點水果,老錢吃了,嘴就老實了。」
周經理洗來荔枝,三人邊吃邊聊,不像是在病房裡,倒像在家裡。後來老蘇問周經理,那台六缸奧迪交沒交上去,周經理就發起了牢騷,說:「那麼多二級單位,那麼多六缸奧迪,上頭偏偏收我們公司的,明擺著熊我們嘛!」
老蘇笑道:「氣大傷身。不過一輛六缸奧迪,交就交了嘛,坐什麼車還不是坐,又不是金屁股。不瞞你說,想當年我回老家坐小驢車,坐得也來勁著呢,該知足就知足吧。」
聽老蘇提到了小驢車,老錢心裡就不痛快了,滿腦子裡嘀嗒著驢蹄子聲,思緒一下子溜回了那一年——
老錢的愛人跟老蘇是一個縣裡的,論起來,老錢就是老蘇的半個老鄉。老錢的岳父家在縣城裡,老蘇的老家距縣城有十幾里路。某一年老錢回岳父家過春節,在火車上跟老蘇不期而遇。那時他二人同在一個單位,老錢混上了副科長,而老蘇還僅僅是個跑龍套的辦事員,那時的老錢比老蘇牛氣。老錢口氣顯貴地問老蘇下了火車怎麼往回走,不方便的話,就用車先送老蘇一趟。老錢知道自己跟愛人一下火車,就能坐上老岳父的北京吉普。
老蘇說:「謝謝錢科長,不必了不必了,有車接我。」
這時老錢的愛人在一旁插進話:「你也真是小瞧人,就你岳父有吉普車呀,咱蘇老鄉的表哥,那也是公社的當家人。」
老蘇含含糊糊地一笑,臉上多少有些尷尬。
下了火車,老錢跟老蘇敲定返程日期,就各奔了東西。
說來事有湊巧,那天若不是遇上堵車,老錢和愛人也就不會目睹那個場景。北京吉普順原路回時,被一輛拋錨的大卡車堵住了去路,無奈北京吉普只好調頭走城外的路,結果老錢就看見了老蘇。
老蘇坐在一輛小驢車上,腿上蓋了一床棉被,縮頭藏腦像個剛出院的病人。那個與小驢車並行的女人,個子不高,頭上圍塊綠頭巾,長相接近了丑字。
老錢叫司機把車速減慢,拉開車窗喊老蘇,老蘇望來的目光,又驚訝又窘迫,鬧得老錢臉上也發緊,跟老蘇沒說上幾句話,就再見了。
「那是他老婆吧?真難看。」老錢愛人很有優越感地說,「怪不得他在班上不愛提他老婆。」
老錢回頭望望,小驢車越走越小。
老錢說:「在火車上他說有車接,我核計著會是一台手扶拖拉機,沒想到竟是一輛小驢車。」
老錢愛人一笑說:「他有輛小驢車坐,就不賴了。」
等過了春節,回單位上班後,老錢愛人也不是成心拿老蘇取樂,只圖新鮮和好玩,跟同事們交流年事時,把老蘇坐小驢車的事抖了出來。
然而,老錢的愛人卻是沒想到,人們聽了她的見聞後,就拿她的見聞當笑話去捉弄老蘇,老蘇那張臉可就掛不住了,紅了白,白了紅,氣頭上跟好幾個人翻了臉,甚至還大吵過。
從這以後,老錢吃了愛人的瓜落,他明顯地感覺到老蘇不把他這個副科長當回事了,能躲他就躲他,躲不開也是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搞得他心裡別彆扭扭。有一回老蘇在樓道里見了他,老蘇都沒給他好臉色,他心裡堵得夠嗆,回到家就埋怨愛人嘴碎,瞎咧咧得罪了人吧!
愛人不以為然,說:「就是那麼回事嘛,我又沒給他造謠,怕說?怕說甭坐驢車呀,有本事去坐紅旗轎車!再說了,他不願意能怎樣?看他那受罪樣兒,還能出息到哪去,坐一輩子小驢車吧!」
老錢愛人看老蘇,還真看走眼了,往後的日子老蘇活得很運氣,也很踩點,當上了副科長、科長,後來又當上了副廠長,把老錢比矮了一大塊。因為老蘇當上副廠長時,老錢才是正科級,瞪著兩眼被老蘇領導了。
不過老蘇當上副廠長後,倒也沒有愣跟老錢過不去,要說小來小去的敲打倒是有過。一次,老錢陪老蘇去開會,路上司機也不知犯了什麼邪,想拍馬屁卻拍到了馬蹄子上,翻出老蘇當年坐小驢車那檔子事,老蘇馬上就沉了臉,拿銼人耳鋸人心的話,把司機熊成了白臉啞巴。
當時老錢真是坐不住了,恨不能立刻跳下車,他明白老蘇跟司機動的不是真火,老蘇是在借司機找自己愛人的前帳。
事後老錢想,那事都過去多少年了,長毛也長了幾層,老蘇怎麼還有怨氣呢?都說老蘇當上了副廠長後,待人比從前更和 氣了,挺能放得開的,看來老蘇的骨縫還是沒張開,肚量不過如 此,小驢車的事,他怕是要記一輩子了。
歲月流逝,老蘇像命中注定是個仕途上的幸運兒,從副廠長到副局級,似乎沒走多少路,這叫老錢在那些歲月里,沒少感嘆什麼叫懷才不遇和一帆風順。尤其是老錢聽說老蘇副局級以後時不常就在一些場合津津樂道那一年坐小驢車的事,感慨就格外震心,琢磨著副局級以後的老蘇,跟副局級以前的老蘇,究竟差在了哪兒?過去羞於開口坐小驢車,而今又張揚坐過小驢車,這一守一放,怪耐人尋味的……
沉浸在小驢車的年代,老錢猛然意識到,在那個年代裡,自己不比他老蘇缺什麼,甚至還比他有出息,自己畢竟高過他一頭,於是帶幾分玩世不恭地說:「我說咱蘇主席,現在怎麼自己說起了當年坐驢車的事?不怕丟面子啦?講講,是怎麼想開的?」
老蘇並不賣關子,說:「那時說嫌丟人,如今說可就是軼事哄!」
周經理接上話:「名人軼事,名人軼事。」
老錢說:「驢車軼事。」
老蘇點頭說:「對對對,驢車軼事。偉人明星什麼的,都有這軼事那軼事,我老蘇這輩子,能有個驢車軼事也蠻不錯。」
周經理有板有眼地說:「真事,真就是名人軼事!」
老錢心裡一堵,想白周經理一眼,但轉念一想,犯不上,也沒道理,自己再干一年半載就吹燈拔蠟了,可人家周經理才四十出頭,怎麼能不四處尋覓高升的機遇呢?就垂下目光,僅僅是臉色不太如意。
當夜,老錢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當上了油田一把手,於是也有了一些類似「驢車軼事」的軼事,感到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