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2024-10-08 17:47:50 作者: 何建明

  躺在醫院非典病房內的患者是位80多歲的老人。垂危的老人,處在半昏迷狀態。「大爺,我是流調隊的,能告訴我你得病前後跟誰接觸過好嗎?」李若嵐站在床前輕輕呼喊道。

  沒有回答她。

  「大爺,你能說話嗎?」李若嵐往前走近一步。

  老人的眼睛微微睜開,迷茫而疑惑地看看李若嵐,顫顫巍巍地問:「是不是我要死了?」「不會的,只要您配合醫生治療,會好起來的。」李若嵐說。

  「我聽不到你的話……」老人急躁起來。

  李若嵐再往前移,一直貼在老人的床頭。「大爺,你不會有事的。我們想問問你得病前後跟誰接觸過?」「我跟……」老人的嘴在張,卻沒有一絲聲音。他的手做了一個很小的動作,意思是讓李若嵐靠近他。

  李若嵐只得把頭靠過去,將耳朵儘量貼近老人的嘴邊。

  老人緩緩地講著一個個名字。李若嵐的後背、脖子和整個身子上卻像有無數隻小蟲在爬動,癢得厲害,可又不能抓撓。

  老人突然中斷講述病情,說:「我要翻一下身……」他吃力地支撐了一下,卻又根本動彈不得。那雙哀求的目光轉向李若嵐。

  

  「好,大爺。來,我幫你。」李若嵐俯下身子,用雙手托起患者的後背……就在這一刻,老人「噢」的一聲後突然大咳起來。一驚之間,李若嵐的臉正好與老人的臉面對著面。

  這時不曾想到過的意外:李若嵐的兩眼所看得到的是自己防護鏡上厚厚一層的痰漬——那是一個SARS患者口中噴出的痰漬!會有多少個SARS病毒?百個?千個?萬個?那一刻,李若嵐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天地在旋轉……可她沒有倒下,也沒有離開老人病榻半步。

  「好點了嗎大爺?您繼續給我講誰跟您接觸過好嗎?」李若嵐定定神,聲音依然那樣和風細雨,並且微笑著給老人遞上一杯水。

  此刻,老人那雙混濁的眼裡,滴出一顆淚珠:「好閨女……」這一例調查,李若嵐在病房整整待了兩個多小時,而且幾乎都是與患者面對著面。當她微笑著退出SARS病房,輕輕掩住那扇玻璃門時,竟然「哐當」一下倒在了走廊的牆根邊,足足20分鐘沒起來……

  在北京的SARS事件中,有一個患者是不能不記住的,他就是家住西城福綏境地區的孫某。孫某是位北方交大的二年級學生。4月1日孫某在軍訓時得了感冒,那天回家順便上了人民醫院看病,之後又去過多次拿藥就診,期間他被SARS感染,北方交大也因為他而後來上演了一場慘劇——65名學生發燒,之後又相繼被確診為SARS患者或疑擬病人,222名密切接觸者被遣至校外隔離,萬名學生逃離學校,校內的嘉園A、B、C三座學生公寓也被迫整體隔離,裡面的400多人因此不得出入。

  孫某的病情傳到他家所在的福綏境醫院流調隊,立即使這個小小的流調隊陷入了異常激烈的戰鬥之中。從居委會獲悉的情況得知,孫某的家裡生活比較窮困,幾個人擠在兩間70年代蓋的舊居民樓里,樓上樓下都是密集的居民。而孫某導致北方交大集體大面積感染就是通過電梯和宿舍等途徑。

  「想盡一切辦法,封鎖孫家的病源!」流調隊幾位女大夫接到任務後,立即奔赴孫家,嚴防死守在那個狹窄的舊樓里……

  孫某的母親發燒,被流調隊送往醫院確診為SARS。

  孫某的奶奶發燒,被流調隊送往醫院又確診為SARS。

  孫某的一個住在樓底做小工的親戚又發燒被確診為SARS。

  孫某的父親——那位長年癱瘓在床頭的老病號也正發燒。那時北京正處在危急時刻,根本無法聯繫上一輛救護車。流調隊面對居民區內如此嚴重的傳染源,將自己的生與死放在一邊,她們不分晝夜堅守在孫家的現場。「院長,救護車總算來啦,可誰都不敢去接孫某的父親下樓呀!」前方的流調隊員給正在另一個地方忙乎的醫院副院長、兼任流調隊隊長的李碩打電話。

  「我馬上到!」李碩火速趕到孫家,見救護車前後圍了不少人,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孫某父親是個癱子,200多斤重呢!從他家下樓走的那個小梯子只能過一個人,弄不下來呀!」救護的人正跺著腳、搓著手,想不出個辦法將SARS患者從屋裡接出來。這時周圍的居民們則在遠遠的地方喊著嚷著,說什麼的都有,一句話:趕快把病人弄走呀!「我去吧!」李碩抬頭看了一眼通向孫家的梯子,三步並作兩步地直往上沖。「我一進孫家才知道自己真的面臨一場特殊的戰鬥:那老孫頭,又胖又肥,躺在床上就像一座山似的,卻又連翻個身子都不成。再看看滿屋子亂七八糟的環境,你不知道裡面有多少SARS病毒!我當時顧不得那些了,伸開雙臂,一步上前就把老孫頭從床上托起來,然後抱起他就往樓下走。

  當我把老孫頭從樓上一步步抱下時,在場的人全都驚訝不已,說李碩你個頭小,怎麼能抱得動一個200多斤的大塊頭,而且是從好幾層的狹窄樓道上下來的呀!你抱著患者也太危險了!我開玩笑地對同事們說:那也是慌神之下,沒了理智思維,反而也有了超常力氣唄!」兩個多月後,我採訪李碩時他來了回幽默。

  正是李碩他們迅速有效地出擊,才使這個深埋於居民樓里的毒源,後來並沒有波及周圍的樓宇和街道。

  某中央機關的姜某實在太大意了。自己無意間傳染上了SARS,則照常上班,照常跟人同屋睡覺。發燒了,他又參加一個由十幾名局長處長都在場的會議。領導看他提不起精神,說你是不是發燒了?發燒了可要注意啊!他說沒事,自己年輕頂得住。下班了,他先回自己的宿舍待了一會兒,又上旁邊保安人員住的房間看電視。單位一位同志提醒他,真要發燒自己上醫院瞅一瞅,別耽誤了事。4月30日晚,姜某自己也感到氣喘吁吁,便跑到友誼醫院就診。那兒的醫生也大意,說姜某不像患了SARS。姜某聽後高興萬分地舉著一塊寫有「我不是非典」的牌子,回到單位宿舍。這回他沒進得了門,單位的人害怕,勸他說:你先在外面自己隔離一下,觀察觀察再來上班。姜某無奈,只好跑到在市郊住的同學家。同學見面,免不了一頓狂吃狂喝。折騰一夜後,姜某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又折回單位,撥通了120急救中心電話。急救車來了,單位的人也著慌和重視了,兩名處長見姜某上了救護車,以示領導重視,跟著一起跳進了開向醫院的急救車內。「這兩個蠢豬!」在急救車後面,一輛緊隨其後的小車內,兩名局長氣得直罵那兩個正在急救車內的處長「怎麼就這麼笨嘛」!其實在SARS襲擊偷襲時,誰都不怎麼聰明。

  負責西長安街一帶的流調隊員陳鐵岩大夫她們接到姜某被確診SARS並住院的疫情後,馬上來到姜某所在單位,那兒的人卻輕描淡寫地告訴她們:姜某是單身漢,就一個人過著,沒跟誰在一起。陳鐵岩大夫並未因此了事,她們在進入姜某的房間消毒時,發現小屋內有兩張床。

  忙問旁邊住著的保安人員:與姜某一起住著的是不是還有一個人?保安人員笑笑說:是還有個司機,可昨晚被單位轟出去了。陳鐵岩她們一聽立即警覺起來,隨後要來與姜某同屋的司機手機號碼。一撥通,對方可憐兮兮地告訴陳大夫:昨晚我什麼地方都沒去,在西單文化廣場的露天椅子上睡了一夜。陳鐵岩雖十分同情這個司機,卻心底也算落下一塊石頭。第二天,陳大夫等再去姜某單位消毒,一個保安人員有無意間說姜某住院前到過他們房間一起看電視裡的球賽。什麼?你們當時有幾個人?陳大夫的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保安人員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抖抖顫顫地把所知道跟姜某在一起的事全倒了出來。姜某的單位領導也感到事情不妙,在陳大夫她們的一再追問下,又倒出了姜某與他們一起開會、姜某到友誼醫院看病、姜某看病後那晚沒回單位住在了同學家的事通通說了一遍。

  「你們真夠大意的呀!連SARS都不懼啊?」陳鐵岩大夫想罵又不便出口,她真想把姜某單位里的人狠狠批一頓,但她臉上最後還是露著笑容。因為她順藤摸瓜一共找到了與姜某相關的15個密切接觸者,在姜某所在單位的配合下,迅速將這些人全部隔離了起來。

  又一條危險的傳染源被切斷!SARS,在英雄的隊伍面前再次收斂起猖獗的嘴臉。

  一場SARS之災,像面鏡子透露著這個世界的萬般景象。不同的靈魂表現著不同的光與色。

  某女士文化水平不低,但在SARS面前變得過于敏感和蠻橫。流調隊得知她患上SARS後,緊急求助120急救中心調來急救車將其送到醫院。可半夜裡這位女士趁醫生不注意時溜回了家。

  流調隊李隊長接到街道的報警時,已值深夜11點半。這一天老李跑了8戶密切接觸者,流調對象達18人,累就甭說了,光一次次沖澡他都有些受不住了——流調規定每外出執行一次任務,回來必須全身清洗一次。

  「患者擅自回家,對家屬和居民威脅極大,得馬上動員其回醫院!」老李接到命令,立即奔赴那個女患者家。

  半夜裡不能狠命砸門,可聲音太小了裡面又聽不見咋辦?老李只好壓低嗓門朝患者的屋裡叫喊起來。

  「是周扒皮啊?半夜三更嚷嚷什麼呢?」防盜門「哐當」一聲打開,閃出一隻高大猛威的男人和一條「汪汪」亂叫的狼狗。

  老李定神後問那男人:你愛人是不是從醫院跑回家了?

  「回不回家關你們什麼事?」男人粗聲粗氣,一臉不高興。

  「她可是確診的SARS患者,如果從醫院跑回來了,就得趕緊回去。要不抓緊治療是很危險的,對你們家屬也不好呀!」老李像自己家著了火。

  「好不好都是我們家裡的事,你們別在這兒嚷嚷了。走吧!」男人瞪圓了雙眼,猛地掩門。

  「不行!」老李雙手扳住鐵門,嚴厲道:「《傳染病法》有規定,不將患者送到醫院治療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