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令人啼笑皆非的「停戰協定」簽字儀式
2024-10-04 13:34:55
作者: 田聞一
就在劉文輝去了康莊的幾個小時後,第二天一早,成都各大媒體,比如《四川日報》、《新新新聞》等都發表了鄧錫侯的停戰呼籲及劉文輝的回應。雙方你抬我舉,這是做給世人看的,掙足了面子。劉文輝的回應最有意思,可以說是一篇很有古典文學色采的「罪己詔」這裡不妨引用之:
「輝自念忝主川政,數載於滋,沿績未彰,無以饗各方之望。……夫果誠心以求治,誰不樂舍己以相從,況集思所以廣益,開誠尤貴布公。彼此均為鄉邦謀利益,無難從容以協商。茲承吾兄苦心調停,一呼百應。輝始終貫徹以和平方式改善川政之旨,以飭所部立即停止軍事行動……」
「軍長,報上刊登的鄧晉康同劉自乾的文章――他們唱的雙簧戲唱得好漂亮啊,你看到了嗎?」在文殊院後院田頌堯暫住的一間精舍里,孫震搖著手中的報紙走了進來,臉上的神情是很不以然的。
「德操,坐!」田頌堯軍事上挨了打,打輸了,馬上就要撤出成都了,這會輿論上又輸了一步棋,臉色訕訕的,解嘲似地自我安慰道,「這兩個人就是會舀油麵子(撈麵子),就讓他們去舀吧!」
孫震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氣鼓鼓地說,「我看這『水晶猴』比劉自乾還討厭,菜刀打豆腐――兩面光生。看我們走後,劉自乾咋個收拾這個『水晶猴』,我看『水晶猴』還能朝哪裡滑?」
「不說他們了,眼不見心不煩,離開成都也好。」田頌堯說時,隨手將報紙扔在玻晶茶几上,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瓦時針夜光表,「差五分九點,他們快來了。」
副官閃身門前一聲報告,田頌堯應聲,「講!」
「劉(文輝)軍長、鄧(錫侯)軍長他們到了。」
「德操,我們走吧!」田頌堯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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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頌堯、孫震來在文殊院後門,密林簇擁中那間約有四十多平米的長方形禪房已經收拾好了,權宜作為兩軍簽字的地方。這時,西裝革履的鄧錫侯同身著長袍黑馬褂的劉文輝剛剛從一輛嶄新發亮的黑色「福特」牌小轎車上鑽出來。看到一身戎裝的田頌堯,鄧錫侯馬上跑過來,一手牽著田頌堯的手,走過來,又牽起劉文輝的手,說,「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這中間有好些誤會,今天我們三兄弟見個面,大家把話說清楚,話明氣散。」周圍各大媒體的記者們見狀,馬上圍過來,手上的相機照個不停,一時鎂光燈閃閃。
鄧錫侯就這樣,左手牽著田頌堯,右手牽著劉文輝進了會場,面向大家亮了相。等在裡面的24、29軍一些高級軍官如冷寅東、孫震等還有省府大員,社會名流等立刻熱烈鼓掌。
掌聲落盡,劉文輝從鄧錫侯身邊彎過身來,向田頌堯伸過手來說:「光祥得罪了,對不起的地方多擔待,以後重來過就是了。」田頌堯臉上的肌肉有些發僵,只是伸過手同劉文輝握了握,什麼話也沒有說。
簽字的桌子已經擺好。在他們面前,擺了一張長方形的鋪著雪白桌布的桌子,桌上並排擺著兩份已列印好的協議書,兩隻美國派克黑杆鋼筆擺在兩邊,桌後擺兩張造型簡潔,帶有明代特色的木質靠背椅。站在桌後集體亮相的「保定系」三巨頭神情各異。劉文輝壓抑著心中的歡樂;田頌堯明顯悲戚;鄧錫侯是憂心忡忡的。在記者們又拍過一陣照後,鄧錫侯調過頭看了看左右兩人,輕聲說,「開始吧!」
「開始。」
鄧錫侯這就亮開嗓門:「24軍、29軍停戰協儀簽字儀式現在開始,請雙方簽字人就坐。」
代表24軍簽字的是冷寅東,代表29軍簽字的是孫震。他們都軍容嚴整,分別入坐後,鄧錫侯宣布:「簽字開始。」兩位將軍機械地、動作整齊劃一地拿起桌上的黑杆美國派克金筆,旋開筆帽,唰唰兩筆在列印本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站起來,將手中簽了名字的列印本分別遞給對方,然後握了個手,就算完結了。心細的鄧錫侯注意到,孫震同冷寅東握手時,很不情願很僵硬,哪裡是握?當冷寅東主動把手遞過去時,孫震只是碰了一下。
場上又響起一陣掌聲。
簽字儀式就這樣結束了,前後不過幾分鐘。作為主持人、和事老的鄧錫侯這就對大家說,「都是曉得的,我和劉主席、田軍長都是保定軍校多年的同學、同仁,幾十年一起走過來的,可以說情同手腳。現在事情到此為止,有做得不對的,以後重來過就是了。你們――」他轉過身去看了看劉文輝,又轉過身來看了看田頌堯,「怎麼樣,哥子今天我來撮和。你們就當著大家的面,彼此認過錯,然後握個手?」
說著鄧錫侯退後一步。演戲似的。田、劉二人互相轉過身來,向對方鞠了個躬。劉文輝對田頌堯說,「我們是多年的同學,我決無心打你。」田頌堯也給足了劉文輝面子,說:「事誠不幸,我認輸。」說著兩人走上前來,伸出手握了握。
就在這時,天上響起了嗡嗡的飛機聲,這是成都天空第一次出現飛機。大家就像第一次看西洋鏡一樣,湧出屋來,抬起頭看天上的飛機,這是劉湘從重慶放過來的兩架飛機。
這天天氣少有的好,出了成都冬天少有的太陽。顯得很亮的天上,兩架雙翅膀的草黃色飛機,飛得很慢很低,像是兩隻在天上緩緩劃圈的黃蜻蜓。顯然劉湘在成都有間諜,知道這個時候劉文輝和田頌堯在文殊院簽停戰協議,兩架飛機的駕駛員想把地面上的情況看清!不然為什麼這兩架飛機會在文殊院上空旋了一圈又一圈,久久不肯離去,連頭戴皮帽,低頭往下看的駕駛員的面貌,地下都看得見。人們不由得對這兩架飛機指指點點,紛紛議論――
「咦,怪,劉甫澄的飛機咋曉得飛到簽字現場來了?」
「劉甫澄的飛機不會拿機槍朝下掃吧?」
「咋個掃也掃不到你我,我看這劉甫澄的飛機是對著他么爸來的!」……
也許是有點心虛,劉文輝先是站在外面,抬起頭注意看了看在頭頂上轉的兩架黃翅膀飛機。然後,像想起了什麼,冷寅東上前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後,兩人縮了回去,站在階檐下看天上的飛機。兩人借著屋子的掩護,邊看邊嘀咕了好一陣。劉文輝看飛機的目光是那麼專注而嚮往,神情羨慕而又憤怒。也許他想到了他從日本買回來被劉湘扣押的20架飛機,那批飛機的性能比劉湘的飛機好,如果能武裝起來,飛了起來,不要說實戰,光是抖抖威風,就該有多麼提勁多麼鼓舞士氣,會對敵人又是多麼大的震懾!也許他想的更深更遠,想到了即將開始的,也是最終決定他命遠的「二劉」之戰了吧!
天上的兩架黃翅膀飛機嗡嗡地旋了一陣後,終於朝重慶方向飛走了,很快消失在湛藍的晴空。文殊院又恢復了安靜。在鄧錫侯宣布簽字儀式結束後,劉文輝又走上來,伸出手,禮數周到地同田頌堯,孫震一一握手告別,然後陪著鄧錫侯上車去了。
第二天早晨,田頌堯在成都總數三萬人的部隊悉數開始撤離,以王銘章師的李容成旅為前導,警衛旅旅長田澤孚親自帶著他的手槍隊保護田頌堯,孫震等軍部重要人員,置於李容成旅中撤退。曾南夫部殿後。大軍分三路縱隊,出北門駟馬橋,沿川陝路向新都方向而去。24軍則完全是以友軍姿勢出現,沿途擺茶送水。
本來,劉文輝是想在駟馬橋上演長亭送別這一出的,通過鄧錫侯轉話來;可是,被田頌堯拒絕了。
從上午九時開始,直到當天下午五時左右,29軍的部隊才悉數撤完。至始至終,平安無事,沒有新聞事件發生。
這一場為期不過十天的「省門之戰」,又稱「成都巷戰」,時間雖短,卻讓成都遭受了一場空前浩劫。據史料記載,兩部官兵死傷約萬人。在成都四聖祠、平安橋、九眼橋、衣冠廟、文昌宮一帶戰事最烈的地方,和平居民被打死八千多人,傷者未計。死傷最多的是少城一帶的西御街、支磯石、後子門、金華街、簸箕街,死傷者共計三萬多人。燒毀民房無數,直接經濟損失絕對是個天文數字。
就在田頌堯的部隊撤出成都之後的一個星期,是一個輕霧瀰漫的早晨,劉文輝在成都約5萬人的部隊,分成三路大軍,出牛市口,上東道,源源不絕地朝重慶方向開去。知道內情的人清楚,二劉相爭的榮威大戰即將展開,這是劉文輝開去川中一線的增援部隊。東門一帶目睹著這場規模浩大進軍的和平居民們,看到在眼皮底忽然冒出來的這麼多兵,這麼多大炮,簡直被嚇呆了。他們不明白,這麼多兵這多炮,是從哪裡來的?這兵山一座,平時究竟藏在哪裡!
這些身穿二五寸草黃色軍服的24軍的兵,從眼前絡驛而去。他們肩上扛的步槍,最好的就是「漢陽造」了。他們的槍,連尺寸都沒有統一,有長有短,可以想見性能大都不佳。他們大都消瘦,一臉的菜黃色,穿的雖都是草黃色軍服,但這個時節了,有的還沒有穿上棉衣,穿的是薄菲菲的單衣,個子也大都不高;腰上拴根腰皮帶,一條子彈帶從右肩斜斜地拉下來,再從後背拉上去。屁股上吊兩顆手榴彈。他們的子彈袋上好些口袋都是空的。圍觀的人群中,有懂行的指著這些過去的兵,悄聲告訴同伴:「他們最多就只有三四夾子彈(每夾五顆子彈),好些子彈袋裡裝的都是高梁杆,繃勁仗的……」
一門門大炮:平射炮、榴彈炮……由驢或馬拉著,吱吱嘎嘎地一路碾過牛市口那條不寬的,由麻石或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一路轟隆隆地像打雷似地而去。難聽的聲音在兩邊鱗次櫛比、破破爛爛的長街夾峙下,長久地震盪,給人以即將開始的榮威大戰的想像。
面對著這場規模浩大的進軍,圍觀的人群中,說什麼的都有。文人想起讀過的杜甫的名篇《兵車行》中「車轔轔,馬簫簫,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向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的詩句。如果說,杜甫的《兵車行》,傳達出的是一種悲哀,那麼這支去參加榮威大戰的軍隊傳達出的則是一種悲慘。《兵車行》中的兵們,還有「爺娘妻子走向送」,而這些兵,卻沒有。他們絕大多數是從農村來的。這會兒他們的父母,或者還有妻兒,一定無比地擔心,一定是依在家中破破爛爛的茅屋蘆籬前,哀苦地望著四川鄉間冬天顯得特別灰暗的天空和渺渺的遠方,掛念著自己去當炮灰的親人,特別的愁慘。
從牛市口往東大路上緩慢移動的一座龐大的草黃色兵山,從早晨起,一直到下午黃昏時分才過完。揚塵漫漫,天低雲暗,日月愁慘。隨著夜幕的降臨,在成都打了10天的戰爭――這個嗜血毀財吞命無數的怪物,終於邁著它血腥沉重的腳步,晃著鬼影似的身軀,蹣蹣跚跚地離去了;卻又走向了川中的榮、威一帶,給那一帶帶去了更大的災難。緊接著爆發的「榮威大戰」,是劉文輝、劉湘叔侄為爭霸四川而進行的一場民國肇始以來,四川動用兵力最多,規模最大的,最為慘烈的一場戰爭,也是四川最後一場軍閥混戰、大戰。
就在田頌堯率軍撤出成都之日,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文輝,假成都市臨時治安維持會決議,在報端發言:「此次省城巷戰發生,實以兩軍爭據皇城煤山為肇釁之點,非將煤山剷平及前後皇城門拆銷,不足以杜將來戰爭之底。一致主張函請市府,克日督工剷平煤山,拆銷前後皇城門,以杜後患。」這裡,劉主席找了個替死鬼,將引起戰端的禍首指為皇城之後的煤山和皇城的前後門,非常可笑。四川大學進步師生當即在報端發表文章反駁,指出劉主席此說是個悖論:「此次戰禍歸罪於煤山,固屬因果倒置。而謀剷平煤山、拆城門,即可以弭將來之戰禍,自應剷平煤山而拆牆門。而乃兩軍此次巷戰,又曾據街巷以攻守,登民房以射擊。若謂亦應拆銷街巷,拆毀民房,焉是有理?!」然而,劉主席不僅將皇城之後的煤山剷平,而且將穿越了悠長的歷史歲月,屬於文物,非常巍峨壯觀精美的皇城前後兩道門予以拆毀;對川大師生針鋒相對的指責,卻終是保持沉默,無言以對。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歷史,在這裡劃上了四川軍閥混戰史上最後一個悲慘、血紅、粗重的逗號。
欲知後事如何發展,請看下部《爭霸四川1934》
此書即將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
2005年12月6日定稿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