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將計就計,借力發力
2024-10-04 13:34:12
作者: 田聞一
劉文輝注意到了徐子休的神情,心中暗暗一驚。青布長衫一襲,戴副銅邊凳蛋般眼鏡,臉色黧黑,身材瘦削的徐烔桀驁不馴,那銳利的目光正透過鏡片打量著自己,探照燈似的。劉文輝深怕他發作起來,徐子休發作起來,用語鋒利,殺傷力和威力都大得驚人。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要惹怒了徐子休這些人,鬧起來可了不得。他一邊同尹昌衡等人試探著、交涉與29軍停戰事宜,思想上卻閃電般走過過了一些往事。
辛亥革命前夕,清廷搖搖欲墜之際,像救火一樣,原川督趙爾巽被朝廷急調為東三省總督奉天就任,遺職由他的三弟趙爾豐接任。趙爾巽、趙爾豐兄弟都是清末重臣,封疆大吏,被清廷倚為「西天雙柱。」趙爾豐辦事操切,他上午剛到,下午就去了岳府街保路同志會。為了給蜀中士紳一個禮賢下士的好印象,身著便裝,青衣小帽,乘一頂二人抬小轎,跟班也只有一個師爺,另帶一個便裝衛士。
趙爾豐一進門就感到氣氛火辣辣的不對。陽光透過嵌在雕龍刻鳳的木窗上的花玻璃,灑在好大一間房內。房內坐了滿蕩蕩一屋的士紳們,因為激憤,這些士紳一改往日司空見慣的文質彬彬樣子,爭著發言,在大聲武氣地聲討郵傳大臣盛宣懷、川漢鐵路大臣端方。
「各位股東,請安靜!」股東會副會長張瀾進來了,拍了拍手,會場安靜下來。人們的目光轉向了一部大鬍子飄飄灑灑,一雙大眼光芒乍乍的張瀾。
「報知大家一個好消息,」張瀾說:「新上任的制台大人趙爾豐來參加我們的股東會來了。歡迎!並請趙制台就爭路之事講話!」
會場上,巴巴掌響起來了。早有僕役將雕有雲紋的黑漆太師椅送上。趙爾豐龍驤虎步走進屋來,當中穩穩噹噹坐了。他雖穿的是便裝,但頤指氣使慣了;端坐不動,兩道凌厲的目光在屋內來回掃了兩遍,在股東們關注的目光中,趙爾豐輕聲咳了一下,開始說話,帶有訓示的性質。
「爾豐雖久在川邊,但對川省的護路、爭路瞭若指掌……」他在講了一番強國必須修鐵路的大道理後,亮出了自己的觀點:「朝廷深體民難,認為四川太窮,七千萬兩銀子的路款,是負擔不起的。四川業已民窮財盡,再籌資修路,無異於敲骨吸髓。當然,借外債修鐵路之舉並非不可非議,然眾所稱廢除朝廷與洋人已簽訂的修路協約則大可不必。本督部堂特來聊盡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靜氣,為大體著想。若因情緒激動,做出什麼過激之事,就不好了!」滿以為自己一言既出,百人噤聲!可這裡不是康區。股東們也不是他管慣了、管馴了的邊軍。他話剛落音,下面紛紛予以駁斥。趙大帥的臉面有些掛不住了,調頭去看坐在旁邊的張表方。
「嗯!」張瀾摸著自己的一部美髯,用光芒乍乍的大眼看定向自己求援的趙爾豐,不僅不幫他的忙,反而說出一番讓他狼狽之至的話來:
「大帥這話我張表方就不懂了,事情的由來盡人皆知。光緒二十九年(1903),法、英、美乘我甲午戰敗,八國聯軍攻陷北京,迫使朝廷簽訂了恥辱的『辛丑和約』。為加緊對我掠奪,西方列強開始爭奪對我鐵路建築權。英國學者肯德就公開在報上撰文泄露了天機。他說,『這個省份(四川省)的財富和資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無法和它比擬的』。為了掠奪,英國政府計劃修建一條由上海經南京、過漢口、宜昌、萬縣到成都的鐵路。要在英國人的勢力範圍內,將『條約港重慶』建成『遠東的聖路易』。這哪裡是在修鐵路,分明是對我的蓄意覬覦!大帥的恩師、前錫良總督早看出了西方列強險惡的居心,在川主政時即上奏朝廷,謂:『川省高踞長江上游,倘路權屬之他人,藩籬盡撤,且將建瓴而下,沿江數省,頓失險要……非速籌自辦不可。』在大帥未回川之前,護理川督王人文同情川人態度,反對鐵路國有,屢次為我代奏力爭,屢受朝廷申斥而不悔。他說,『雖三、四奏,直至罷職,亦樂為川人盡責』。最後人文專折參盛宣懷,惹惱京師。朝廷下旨嚴斥人文,謂『如滋事端,惟該督是問』;隨後即調人文去京。錫良、人文在為川人爭路之事上,在巴山蜀水可謂有口皆碑。大帥經營康藏功勳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張表方的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說得何等乾脆利落,有理、有利、有節,讓趙大帥半天作不了聲。哎呀呀,自己原是想挾大帥的威風,來此滅火的,不意竟陷窘境。全場鴉雀無聲,士紳們都在看著自己!
趙爾豐老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他始知道,鍋兒是鐵打的,這幫股東不好惹。這個四川保路同志會,在全省一百四十二個州、縣、鎮、鄉都成立了分會。而在全國保路呼聲最烈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為最。
現在這兒同自己對陣的還僅是保路同志會副會長張瀾和股東們。還有會長顏楷,還有同湖南譚延愷,湖北湯化龍齊名的四川咨議局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等人沒有來,這些可盡都是些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尖嘴利舌之士啊!咦,若是這第一回合自己就輸了,以後咋整?川局硬是複雜得很哩!耳邊分明響起了火藥引線燃燒的「吱吱」聲。弄得不好,真要出大事哩!為了擺脫現實的尷尬處境,求得主動,趙爾豐開始機變。他看著張表方笑吟吟地說:「本督部堂今天來,說是說,但若要我就你們的爭路表個態:我以川人之意旨為意旨。」
場上立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張瀾用那一雙光芒乍乍的大眼睛看定趙爾豐,暗想,人人都說趙爾豐性烈如火,寧折不彎,其實也不盡然。當他在戰場上作為大帥指揮作戰時,往往顯露的是剛硬的一面;而在政治上,趙爾豐看來也還有陰柔的一手。明明他剛才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然而一旦發現處境不利,就立即轉了向,像條變色龍。
張瀾抓住機會,他說:」既然制台大人這樣表態,那就請將我同志會股東會之決議向朝廷代奏!」
「好吧!」趙爾豐慨然應允,「不知股東會議定了何事?」
「我股東會決議,堅持川路商辦。截至本年四月,我川路已集股一千五百餘萬兩銀。除已支銷外,尚存生銀七百餘萬兩,大大多於湘、鄂各商辦路之股款,而且由宜昌至歸州已築路基三百餘里,而可通車料段已有三十餘里,如此等等,充分說明我們四川既有集股之財源,又有築路之能力。因此,堅決請求朝廷收回國有成命。另外,川漢鐵路公司駐宜昌總理李稷勛為盛宣懷、端方所收買,擅將川路股款七百餘萬兩交付盛、端二人。請總督大人代奏:撤查李稷勛,參劾盛宣懷奪路劫款!」
「啊!有這樣的事?」趙爾豐大大吃驚了。他霍地站起來,十分義噴地表示:「你們所說盛、端侵吞股款之事,十分重大。我立即就可以查明。果如此,不要說你們不依,本督部堂也不依!我現在既為你們的父母官,就要為你們辦事。事不宜遲,我立即回督署,將你們的請願,用急電直接發送內閣。」
「總督大人辛苦!」張瀾立即率股東們站起,向新任總督趙爾豐施禮,態度很真誠、很尊敬。剎那間,氣氛變得很融洽了。
趙爾豐也真是將股東會向朝廷的上書轉奏了,可被朝廷堅拒,並下旨嚴斥趙爾豐,要他趕快解決對全國都有波及的川中保路事,否則連他這個川督一起是問。趙爾豐將保路會、股東會首領蒲殿俊等九人找來督府,將朝廷的批覆給他九人看了。可蒲殿俊、張瀾堅決不依,橫扳順跳,尤其是張瀾一番反駁的話說得鏗鏗鏘鏘,一氣呵成,極為有力,令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都知道張瀾平時說話有些結巴,卻反而在這樣的場合反而如此口齒流利,反駁有力。
趙爾豐簡直氣昏了。敬酒不吃吃罰酒,趙爾豐先將蒲殿俊、張瀾等九人收監,然後準備殺幾個,他要殺雞給猴子看,不然猴子真就要翻天了。可是,成都將軍玉昆不同意,救了蒲殿俊、張瀾等九人。後來在極為複雜的情況下,交通不通,消息不靈,成都又被各地義軍鐵桶般團團包圍,趙爾豐以為皇帝下台了,為自保,他向蒲殿俊等交了權。可是,博學而著名的改良派代表人物蒲殿俊卻是個書呆子,當了大漢四川軍政府首任都督的他,卻拒絕讓尹昌衡在軍政府中出任要職,後來是在川軍近乎要爆動的情況下,才不得以讓尹昌衡當了軍政部長。當了十二天軍政府都督的蒲殿俊要顯威風,異想天開地在鳳凰山檢閱軍隊,結果被已經後悔了的趙爾豐鑽了空子,乘機搞了他一個兵變。在萬般危險中,是尹昌衡跳了出來,有勇有謀,中流砥柱,挽狂瀾於既倒,後來年僅27歲的尹昌衡,被推上了軍政府都督職。在那場尖銳的鬥爭中,還有在座的顏楷、駱成驤、尹仲錫等都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也正為因如此,他們至今仍有相當高的威望。
過場已經走完,尹昌衡將他從田頌堯處帶來的停火三條件攤在了劉文輝面前,劉文輝立刻來了興趣,集中精力,全神貫注。尹昌衡伸出三根指拇,一一道來:1、雙方立即停火;2、停火協議最終簽定之後,29軍悉數退出成都,退回川北;3、29軍退出成都之時,28軍斷不能趁機進行襲擊,如此而己!劉文輝心中狂喜,這正是他心中期望的。思維向來敏捷快速的劉文輝,分析著,判斷著。他想,果真如此,這真是一樁大賺其錢的買賣。雖說沒有全殲田軍,但目的已經達到了,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一是賣了面子給尹昌衡和五老七賢;二、孤立制了本錢不大卻居心叵測,有可能在背後動刀,讓他不能不防的「水晶餓猴」鄧錫侯;三,這就從根本上解除了同劉湘作戰時腹背受敵。況且,真要消滅田軍,談何容易?局勢瞬息萬變,弄不好太貪心了,反而可能小溝小河裡翻船。這,不是沒有可能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見好就收吧!
「好嘛!」聽了尹昌衡帶來的田頌堯停火的三條件,劉文輝假意用手扣扣頭,笑道,「尹都督尹老前輩都發話了,我劉自乾還有什麼不肯的?」他梳了個光光頭,來個菜刀打豆腐――兩面光生。他說:「姑且不說其他,光是看在諸翁為鄉梓奔波奔碌拳拳之心上,文輝就甚為感動,敢不遵命!」
「那就定了?」趙熙似乎還有些不放心。
「定了。」似乎要當著尹昌衡和五老七孝的面顯示誠意,他這就喝了一聲,「李副官,把電話給我接過來。」
李金安要通了「省門之戰」指揮部冷寅東的電話,「通了,軍長!」隨即遞上電話。劉文輝接過電話,在電話上簡略地對冷寅東說了一下尹昌衡和成都五老七賢找上門來要求停火的情況及田頌堯答應的停火三條件,隨即用很霸道的聲音吩咐冷寅東:「立即下令,就地停火。」放下電話,劉文輝笑扯扯地看著尹昌衡和五老七賢:「我劉自乾說話算話。尹老,是不是請你也給田頌堯去個電話,我這邊已經停戰,田光祥也該兌現他說的話吧?」說著,親自把電話給尹昌衡捧過來。
「當然,當然!」尹昌衡順手接過電話,接通了,在電話中對田頌堯說劉自乾這邊已經答應接受他的提出的停火三條件,並且已經下令24軍就地停火。電話中,田頌堯保證按約定辦,並且說,他立刻讓孫震同冷寅東聯繫,最終達成一個雙方的文字協定。都談好了。尹昌衡和五老七賢這就起身告辭。
「哎呀,諸位老前輩這就走呀?簡慢了,簡慢了。」劉文輝已經站了起來,卻又要留客,說是「事前沒有準備,諸位前輩請吃一頓便飯再走如何?」
「時間不對,早不早,晚不晚的,以後吧,以後吧!」諸老說時,已紛紛手執拐杖站起身來。劉自乾這就又喚送客。又是副官李金安帶一大幫穿紅著綠的丫環使女上來,扶著諸老下台階,過庭院,跨門檻。劉自乾跟在尹昌衡之後,瞻前顧後地照護著諸老。他笑嘻嘻地、禮數周到地、顯得相當恭謹地將前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尹昌衡和五老七賢一直送出大門,直看到他們上車,黃包車伕們拉著他們離去。一路上,十多輛黃包車上的黃銅鈴叮噹脆響,響成一氣。十多輛黃包車首尾相接,氣勢浩大。劉文輝站在大門前,舉著手,看著離去的諸老,笑容可掬地說「走好,請走好。」
「軍長!」這時,李金安給他送來了一份剛出版的川報,說:「是田參謀長要我給軍長的,田參謀請軍長注意看這一部分。」說時用手一指。劉文輝接報在手,順著看去,是一篇《成都巷戰受難人民泣血請願團向國內外聲明電》。他心頭一緊,邊朝家裡走邊看――
「中央鈞鑒:此次省會成都巷戰,一連九日,為從來未有之激烈戰鬥,亦為數百年來空前絕後之市民最大慘劇。在十一月十六日巷戰未經開始以前,城內各界民眾,共同組織治安維持會,屢經開會,共同維持,繼續不斷推派代表全體,迭向24、29兩軍長請願。劉田兩軍長,均儘量接受,並當眾簽字發誓,決不於城內發生巷戰……不意人民等於青天白日之下,忽聞霹靂,四處躲避。而各街街口,又復全為堅固工事所阻,士兵實彈持槍,均不准人民通過,各街被其間隔,行人逃避無所,不知凡幾。後子門一帶,因逼近煤山高地,兩軍互爭此線,步槍、機槍、快中快、迫擊炮、手榴彈、大炮等,均以此點為目標……故人民所受損失,尤以此為最慘酷。有全家斃命者,有一家數口死傷相半者,有逃避流彈,隱身溝渠,因之飢斃者,有因負傷後,無法治療而死者;孕婦幼孩,均無倖免。種種傷心慘目之事,筆難贅述。正在猛烈戰攻之際,民新學校,為流彈所毀,全校燃燒,附近居民既死於兵,又死於火,哭聲震天,慘不忍聞……其時兩軍即在少成中立界內猛戰爭……人民既逃無所,惟有關門待斃。兩方軍隊,均於屋瓦上作戰,火線之區,並藉口搜索,擅入人家,翻箱倒筐,無一留存,較匪劫為尤甚……東關門外,並起激戰,包圍抄襲,各逞雄威;城內遙為接應,於是全城皆為戰區。炮彈橫飛,任意施放;炮彈之後,焚毀隨之……此次內戰何義,則始終未見有所表示,至於演成巷戰,則更為無名,只可名為劉、田兩姓之械鬥與打冤家而已……」(摘自《四川軍閥史料》集)
看到這裡,劉文輝不由暗自慶幸,心幸好我抓得快,不然我這個省主席就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