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搬來說客去重慶
2024-10-04 13:33:00
作者: 田聞一
劉升廷此去重慶,行蹤相當的秘密,為的是給劉湘一個突然襲擊,打他一個猝手不及。免得劉湘得知,事前作好充分的準備;免得他手下那些狗頭軍師提前為他獻計;免得劉升廷到重慶後,劉湘已經挽好了圈圈,讓你往裡跳。這個意思是大哥劉升廷到成都後,劉文輝說的。劉升廷雖然也同意,但認為老六未免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在劉升廷看來,這中間,肯定有啥子誤會,或者是有人在裡面當戮鍋漏。一家人嘛,親叔侄,有話好說,就是打破腦殼都是鑲得起的。
當劉升廷趕到重慶時,最初的夜幕已經籠罩了山城。雖說重慶的電力供應要比成都好些,成都只有一家私營的啟明電燈公司……但一到晚上,重慶也是到處一片漆黑。縱然是四川軍務督辦兼21軍軍長,山城第一號人物,赫赫有名的劉湘的21軍軍部所在地――李子壩一帶,在電力供應上享有特殊,但是也相當有限。這會兒,上上下下的街上,相當遠的距離才有一盞街燈。這些街燈被高高的電桿挑起,因電壓不足,電燈中的鎢絲都是紅扯扯的,像是人得了火疤眼病。李子壩一帶白天也還熱鬧,但到了晚上顯得淒清。街上簡直沒有車輛過往行人。劉升廷是在菜園壩長途公共汽車站下車的,下車叫了個黃包車坐上來,雖然這裡他不是第一次來,可以往來都是白天。這是夜晚,下了黃包車,四處看看,黑黢黢的夜裡,這裡那裡似乎潛藏著某種不可知的兇險,讓他有一種悚然感。好在軍部就在前面不遠。而且這個時候,白天很打眼的隨山勢迴旋起伏,破破爛爛,疊床架屋的吊腳樓也都看不見了,這是山城晚上的好處。
趕到21軍軍部,不巧得很,劉湘這晚到重慶大戲院看戲去了。有「康聖人」之稱的川戲名角康芷林,從成都帶來了他的三和班,這個晚上在重慶大戲院演《情探》。劉湘沒有別的嗜好,就是喜好川戲,是個川戲迷。康芷林是繼楊素蘭之後最著名的川劇藝人。楊素蘭是個女人名字,其實是個男人。《情探》是蜀中大文豪,在清朝當過翰林、學富五車的榮縣人趙熙的代表作。《情探》的前身叫《活捉王魁》,取自明朝人馮夢龍的「三言二拍」。說的是王魁本是一介落魄文人,一個大雪天倒在丐首門前都快凍餓而死,丐首看他可憐救了他。而丐首的女兒焦桂英更進一層,竟致以後在同王魁的相識相處中產生了感情,他們相互愛慕最後結了婚。王魁本質上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在焦桂英的全力支持下,他上京應試中了高官,這就變了心,他不僅攀龍門停妻再娶而且將焦桂英害死。這部戲主要演的就是變成了鬼的焦桂英,面對負心漢王魁時複雜的心情。儘管焦桂英已經被王魁變成了鬼,但她仍然愛著負心漢王魁,在百般啟發、挽救不成之時,焦桂英才由愛變恨,將負心漢王魁抓到了陰間。
最初,趙熙看了這部戲後,覺得戲中的焦桂英猙獰恐怖,文詞粗礪,且焦桂英的感情變化缺少過度,完全沒有傳達出原意原韻。趙熙這就進行了一番改寫,改得全劇文詞精美,劇中人焦桂英的感情變化大,合情合理且有曲徑通幽,餘音繞樑之況味。再加上康芷林領銜的三和班的精心演繹,這就不僅使這齣戲在巴蜀大地上名聲大震,讓人們趨之若鶩,就是在全國也很有名。
劉升廷看過康芷林演的這齣戲。戲中,飾演焦桂英的康芷林出場時,水袖一甩,口中念道,「綠窗燈火照樓台,望穿秋水,不見他信來,悲哀!」文詞之精美婉約動人,姿態之美妙,正如著名學者,川人吳虞在報上撰文評介的那樣:「歌喉宛轉,有穿雲裂帛之奇;舞袖翩翩,具迴風聚雪之妙。」
康芷林和他的三和班,是劉湘專門從成都重金聘請來的。
軍部很空,有點名堂的人都看戲去了。接待他的是個二焉二焉四十來歲,師爺狀的人,以前不認識。師爺在劉督辦的大爸面前,自我介紹姓包,態度不冷不熱。聽劉升廷心急火燎地說,我之所以這麼遠從家鄉大邑安仁鎮趕來,是找督辦有要事,有急事。問他有何要事,急事,卻又不說,說是要見到劉甫澄當面說,口氣很大。
包師爺略為沉吟,苦笑著說:「要不這麼辦吧,我找個人派部車,把你直接送到重慶大戲院去?不然,督辦不曉得今晚要啥時才能回來,說不定就是個通宵。戲演完了,就是深夜了。督辦要上台去看望演員,還要請吃飯,零零碎碎的事多了。」
「這樣最好。」劉升廷說。他急於要找到劉湘把事辦了,他是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他以為劉湘之所以扣劉文輝這批軍火,真是誤會,只要把話說清楚了,劉湘就會下命令讓放行。劉湘下了命令,作為師長的王陵基還敢做啥子?還不得乖乖放行?再說了,即使劉甫澄真的有啥子不地道的想法,想把六弟這批軍火打來吃起,他劉升廷出面,也不會撿不順的,誰叫我是你劉湘的大爸呢,誰叫我是看著你劉甫澄長大的呢!劉湘小時家窮,他十六歲離家,吃糧投軍時,是他給了劉湘二十塊大洋,讓劉湘感激零涕感念於心。以後,當劉湘有了經濟能力,估倒要還他這二十塊大洋時,他堅決不讓,作色道,「甫澄,你這個樣就是見外了!我是誰,我是你大爸,大爸給小侄兒二十塊大洋算得了什麼,是應該的。」結果,劉湘沒有把這二十塊大洋還脫給他,卻當面對他說:「大爸,你這個情,不是區區一點錢可以還得清的。古人說得好,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侄兒一生一世都記得大爸對我的好。以後,大爸有啥事用得到侄兒的時候,言語一聲,保險不得扯怪叫,踩假水……」劉升廷想,這麼多年來,我劉升廷什麼時候找過你劉甫澄?今天,我這麼遠千里迢迢從老家趕來,問你要我兄弟的東西,看你咋說!劉升廷是滿懷信心,滿有把握到重慶來的。把老六劉文輝的軍火從劉湘手上要過來,還給老六,他當大哥的心也就盡到了!
這樣想時,轎車停在了重慶大戲院門口。
當劉湘見到風塵僕僕,不遠千里從家鄉趕來的堂叔劉升廷時,一點都不感到詫異。
「大爸,你老人家坐坐坐。」劉湘站了起來,指了指旁邊空著的一個座位,要劉升廷坐。弁兵送上茶點,放在前面的矮腳茶几上。這是靠近前台的貴賓席,周圍散坐著劉湘的大員們,劇院是21軍包了場子,整個劇院裡座無虛席,坐的大都是軍人;也請了一些市政府的官員和知名人士。
戲正演到華彩部分,劉升廷坐下後,劉湘也不同大爸說話,看《情探》似乎看得非常入迷。坐在旁邊的劉升廷也不好打叉,只能在一邊干著急。戲演得太好,慢慢地,劉升廷也看進去了。戲台上,含羞帶笑的焦桂英正在同王魁入洞房。在激越的後台幫腔聲混和著悠揚的胡琴聲、小鼓敲擊出的嘣嘣嘣歡快聲中,飾演焦桂英的康芷林欲露還藏,嬌嬌滴滴,水袖輕甩,舞步翩躚,嗓音婉轉嘹亮。劉湘一邊看戲,一隻手在腿上輕輕打著拍子,不時輕哼戲文。
到深夜,好容易戲演完了,劉湘又帶著一幫大員上台同演員們見面,給賞錢等等。待這一系列俗務完成之後,劉湘帶著劉升廷上了自己的汽車回軍部時,夜已經相當深了。督辦的家眷尚在老家,劉湘雖在牛角沱有公館,但他一般都住在軍部。
劉升廷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平素在家養尊處優,往日這個時候,早已睡了,而今天這個時候還在車上,又趕了這麼遠的路,一路奔波,這時一身都在痛,上眼皮瞌下眼皮,早就來不起了,筋疲力盡。但是沒有辦法,肩負著兄弟劉自乾的重託,車上也沒有多的人,他這就打起精神,不繞彎子,將劉自乾托他的事端刀直入,和盤托出。
「族長,大爸,這你就不曉得了。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整得這樣複雜、深沉!」聽完劉升廷的話,劉湘便叫起苦來:「那天么爸打電話給我,說王方舟在萬縣扣了他的軍火,我下來就細問了。」
「不說是裡面混得有走私船嗎?」劉升廷提前把話給他攔下,他想,如果劉湘說是,他馬上接著一句就是:「簡單嘛,把走私船扣下,把自乾的船放過就是。」可是,他萬萬不諳劉湘卻這樣說:「如果僅僅是么爸那批貨里混有走私船還好辦,我下命令給王方舟,讓他將混進來的船扣了,讓么爸的20隻船過了就是了。麻煩的是,惹到了萬國公約!」
「啥子,啥子?」劉升廷沒有聽清,「啥子外國狗藥?」
「不是,是萬國公約。」
「萬國公約?」劉升廷一驚,腦海中一片模糊,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萬國公約,他問:「啥子叫萬國公約?」
「就是早先年間,甲午海戰,清廷戰敗後。戰勝了的日本人,還有西方列強把我們中國馬(欺負)幹了,台灣被割讓給了日本。」說著,隨口念了早先年間讀書時學過的順口溜:「台灣糖,亮晶晶,包在嘴裡甜在心。甲午一戰清軍敗,從此台灣歸日本。
「這些外國列強迫清廷簽訂了個很不合理、很欺負人的個『萬國公約』,其中有條規定,就是不准任何一個國家把武器運進中國內地。我們這條川江水道,由英國人派軍艦負責檢查,規定:最多只能運進去一些警察用的短槍,象么爸買的那些飛機大炮,根本就不准運進來。當然,如果么爸買的這批軍火不被英國人發現,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麻煩的是,么爸這批軍火被英國人發現了,英國人向蔣委員長提出了抗議。蔣委員長叫把這批軍火扣了。你說,我敢不敢放么爸這批軍火過關?蔣委員長的命令我敢不執行嗎?我劉甫澄不過是蔣委員長手頭一個軍長,蔣委員長在全國不曉得有好多個軍長。就我們四川,你看,就有好多軍長?我這裡給你數數。」說著,搬起指頭,一一數來:「么爸的24軍,楊森的20軍,田頌堯的29軍,鄧錫侯的28軍……」
劉升廷急了,不待劉湘數下去,大聲武氣地說了一句怪話:「那個『萬國公約』不求合理,欺負我們中國人,乾脆不求理他的又把我們咋個?」
「族長、大爸,你咋個開黃腔喲!這是國家大事,哪是我劉甫澄管得到的?」劉湘這時,一口一句族長,似乎在稱謂上就想同劉升廷顯出生分。
「那我又要問,甫澄,你的部隊年年都在添置大樣東西,那又是咋進來的呢?未必你買回來的軍火,啥子飛機大炮,樣樣都有,那些英國人就看不見,就不管?」
「這個不同。」劉湘笑了一下,腰一伸,理直氣壯地說:「不是英國人沒有發現,肯定發現了,咋會不發現呢?我劉甫澄又沒得隱身術。而是,我購買的軍火都是經蔣委員長親自批准的,他英國人想管卻管不倒。么爸他不行嘛,他同蔣委員長關係不好,這,你是曉得的!」
「這麼說,只有經他老蔣特批才得行?」
「那是,那是。」劉湘說得相當肯定。
「這麼說,」劉升廷又來氣又泄氣:「你么爸這批軍火就出脫了?」劉升廷對劉湘所說無法判斷,這會兒他只能軟話求人,他開始作最後努力:「甫澄,你曉得的,大爸從來沒有求過你。這回就算大爸求你一次。你是曉得的,你么爸買這批軍火回來不容易。我就曉得,光是成都,為這事,成都的多所大學中學聯合起來,舉行了好多次遊行,又有共產黨在裡面拱,就差點沒有把天戮漏了。你么爸為他這批軍火,都著急得病了。你就幫他一次忙嘛!你是四川軍務善後督辦,又兼21軍軍長,上川東你都管完了,同蔣委員長關係又好。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幫幫你么爸,把他這批貨放過去?」
「我的族長也!」劉湘調過頭來,焦眉苦眼地看著抖瓜話的劉升廷,長嘆了一口氣:「你這實在是,實在是……」話沒有說完,但順著他的口形,劉升廷看得出,劉湘吞下的是「糊塗」兩字。
「么爸這批貨,又大又多,英國人不肯通融,我有啥法?要我給蔣委員長捅捅關係?我看不說還好些,一說事會更多,惹來更大的麻煩!好在現在蔣委員長對這批日本軍火沒有追究,你曉得的,我們國家現在同日本關係越來越緊張。年前,日本關東軍侵占了我們的東三省後,兩國簡直成了敵國。早遲都要打大仗,如果追究起來,老蔣給么爸安個通敵都有可能。不過,大爸,族長,這你放心,事情到此為止。這個,我有辦法,把事情按倒。我們畢竟是親人,俗話說得好,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
「你么爸這批軍火硬是要不回來了?」
「肯定是要不回來了。」想想,劉湘又說,「我能幫么爸忙的只能是:事情到此為止,決不會讓事情擴大。這點本事,侄兒還是有的。大爸,你就放心。」劉湘把話說死了,而這時,21軍的軍部到了。滿懷希望,一早由成都乘車趕來重慶,替六弟劉文輝當說客的劉升廷的一顆心,頓時落進了冰窖里,涼了個透。
當天晚上,睡在21軍軍部舒適的貴賓房裡,劉升廷輾轉反側,根本就睡不著,盼望東方之既白。第二天,他生氣地謝拒了劉湘要他在「山高路不平,好耍不過重慶城」耍幾天的挽留,乘車當天晚上就趕回了成都,向六弟交差復命。在玉沙街公館,見到六弟劉自乾,劉升廷將手莽搖,焦眉愁眼地說:「劉甫澄是四季豆――油鹽不進!」說著,手一拍:「我是司刀令牌都丟盡了――沒法。」隨後給劉文輝細說了去重慶的整個過程,氣得劉文輝跳腳,睹咒發誓地說:「咦,這劉甫澄不認簧,就大家都不認簧。整爛就整爛,整爛下灌縣!」在場的大哥劉升廷和田北詩、冷寅東都聽出來了,軍長這是要動刀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