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四包兩停
2024-10-04 13:26:23
作者: 闕慶安
川南區委、區政府在區影劇院召開了聲勢浩大的拆遷工作動員大會。全區副科級以上幹部和區直機關股級以上幹部一個不漏參加會議。一走進會場,明顯感覺到一股肅殺的氣氛。主席台上方懸掛著一條血紅的橫幅標語——「誰不配合拆遷工作,就摘誰的帽子!」十幾位區領導表情嚴肅端坐檯上。
會前,每個單位都收到一份區委、區政府聯合下發的《關於在龍騰大廈項目建設中嚴格執行「四包兩停」政策的通知》。通知白紙黑字寫著:凡是在政府有公職的人,在規定期限內,包做好在菊園社區的親屬的拆遷補償評估,包簽訂相關協議,包在規定期限內騰房並交付各種證件,包做好妥善安置工作;誰沒有完成「四包」責任,誰就暫停原單位工作、停發工資。這個炸彈般的消息,在川南區引起強烈震動。街頭巷尾,酒肆歌廊,家家戶戶,都在談論這件事。
這場會議的主角,不是主持區委、區政府工作的趙偉國,而是孫德燦,他的另外一個身份是龍騰大廈項目協調建設指揮部總指揮長。孫德燦受袁行舟的點撥之後,次日便找到趙偉國,毛遂自薦,主動請纓,要求擔任總指揮長。趙偉國正愁沒人承擔這項工作,自然一口應承。孫德燦也提出一些條件,要求區委、區政府做他的堅強後盾,出硬政策,下狠措施,給他權力,放手讓他去干,黑臉人他來當,得罪人的事情他來做,啃下這塊硬骨頭,為領導解憂,為川南的發展盡一份力。一副大義凜然、捨生取義的樣子,趙偉國聽了頗為感動。
會議正式開始了。總指揮長孫德燦近乎乾嚎的聲音響徹在會場的每一個角落,並通過懸掛在影劇院樓頂的大喇叭飄蕩在川南區的上空:「……一定要舉全區之力,推進菊園社區拆遷工作,為重點項目建設掃清障礙。想得通要干,想不通也要干。誰不顧全大局,就動誰的位子!誰不配合拆遷工作,就摘誰的帽子!沒有商量,沒有討價還價,揮淚斬馬累(謖),誰影響川南發展一陣子,我就影響他一輩子!」這個白字先生,把「馬謖」念成了「馬累」。
會議決定,抽調幹部組成宣傳組、保衛組、拆遷組。宣傳組入戶宣傳,負責做好拆遷戶的思想工作;保衛組負責安全保衛工作,嚴厲打擊破壞、干擾、阻礙拆遷工作的行為;拆遷組負責所有地面建築拆除工作。宣傳組馬上開展工作,與會人員也要立即行動起來,做好親屬的思想工作,在規定期限內落實「四包」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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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驚雷滾過天空,又似烏雲團團壓城,整個川南區陷入一片緊張和恐慌之中。處在風暴中心的菊園社區居民,牴觸、慌亂、憤怒自是不必言說。不住在菊園社區的人,也是人心惶惶。川南區本就是一個小小的地盤,上推幾代恐怕都在一個鍋里吃飯,抬頭不見低頭見,親緣關係錯綜複雜,機關幹部中沒有幾個人與菊園社區居民扯不上關係。區委、區政府這個「四包兩停」政策,幾乎涵蓋了川南區所有吃財政飯的人。
人心惶惶,人心惶惶,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說明「四包兩停」起到作用了。孫德燦聽到外界的反應後,暗自得意。
菊園社區北街三十號,二樓燈火通明,房東孫金貴身邊圍坐著一群神情激憤的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謾罵不止。
「好了,別說沒用的廢話。大家聯合起來,明天到市委、市政府上訪,不行就到省里、到北京。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說話的地方!」孫金貴拍案而起。
孫金貴出生在川南區鄉下一個小村莊,年僅十五歲便來到縣城跟人學做皮鞋,後來獨立門戶成了一個皮鞋加工戶,三十歲那年拿出所有積蓄在這裡購得一處三層的磚木結構商住房,並及時辦理了房產證、國有土地證變更手續,還繳了五千多元土地出讓金,出讓期限四十年。從此孫金貴便住在這裡,一樓隔了兩個店面,一間操自己的老本行,另一間租人開了家南北乾貨店,每月純收入有五六千元。孫金貴一家六口人,兩個孩子在上大學,所有家庭開支都靠樓下兩間店面。按拆遷賠償協議,孫金貴家店面面積31.5平方米,住宅80平方米,安置補償價格是,門市7630元/平方米、住宅1100元/平方米,總共32.8萬元。而目前菊園社區臨街店面的實際價格是一平方30000元、住宅2000元,按市場價格算至少應該值198萬元,二者之間的差價高達165萬元。這不是明火執仗的搶劫嗎?你說,哪個會簽這樣傻的賣身契?
「對,上訪,去上訪!」
「我們死都不簽字,看他能拿我們怎麼樣!」
「家家戶戶都去,誰不去誰是孫子!」
…………孫金貴揮揮手,打斷眾人的話:「上訪也要講策略,用不著家家所有人都去,家裡最好都留個把人看家。明天到了市委,不要吵也不要鬧,更不要打砸,好好地向市領導反映問題。你們幾個分頭去做一些事情,老馬、老六,你們去通知左鄰右舍,明天八點在社區北門集中。畢哥、阿福,你們連夜去扯幾條白布做標語用,標語內容我們等下再討論討論。大家看,這樣行嗎?行的話,就去做吧。」
人散去,留下一屋子嗆人的煙霧。
孫金貴感到喉嚨乾澀,咽了一口唾沫,火辣辣的疼。老婆坐在邊上愁眉苦臉地看著他:「他爹,真的要拆嗎?這可咋辦?」說著說著,眼淚流了下來,拿手背去抹。
孫金貴嘆了一口氣,說:「你去樓上看看爹和娘吧,聽聽咳得厲害不厲害。」
老婆上樓去了。孫金貴攤開一張紙,想寫幾條標語,寫了幾個字,寫不下去,把紙張揉成一團,扔到牆角。沒一會兒,地板上已經有了三四個紙團。唉,本來肚子裡就沒什麼墨水,能寫出什麼東西出來。孫金貴自嘲地搖了搖頭。突然想起在區教育局上班的小舅子楊一鳴,不都說一鳴是才子寫得一手好文章嗎,寫幾條標語那還在話下?於是,掛通楊一鳴的電話,讓他馬上到家裡來一趟。
楊一鳴本是鄉下中學的語文教師,因為文筆出色,經常在報刊雜誌上發表一些散文詩歌,引起區教育局領導的注意,將他調到局辦公室,從事綜合文字工作。書生意氣,難免有一些清高,又愛針砭時弊,說一些不合潮流的話,因此雖然工作認真勤奮,但一直得不到提拔重用,調到局機關好幾年了,還是普普通通的科員。區委、區政府《通知》下發後,他在辦公室中大發議論,連譏帶諷:「這是封建時代才有的『株連』政策,就連十年動亂中禍國殃民的『四人幫』也沒想出如此『高招』,始作俑者實在是『精英』,智商絕對超過張春橋、姚文元,假如諾貝爾評獎委員會設立大搞形式獎、勞民傷財獎、損害群眾利益獎、大吹大擂獎、大貪特貪獎之類獎項,我楊一鳴絕對敢大言不慚地說,僅我們川南區的大官員,就可抱回幾個大獎。」
接到姐夫的電話後,楊一鳴立即趕了過來。
一見面,楊一鳴對「四包兩停」又是一番譏諷。他姐姐剛從樓上下來,聽到這個駭人的消息,驚恐地問:「阿鳴,這不連累到你了嗎?」
「姐,別擔心,甭管他,這是土政策,沒有法律依據,是違法的。我就不信,真敢停了我的工作、停了我的工資。」楊一鳴安慰他那如驚弓之鳥般可憐的姐姐。
孫金貴和楊一鳴在桌上推敲標語內容,反覆斟酌,敲定三條:「反對非法拆遷,維護人民利益」、「人民當家作主,私有財產不容侵犯」、「愛我家園,護我家園,反對拆遷」。
內容剛定下來,出去買布的人也回來了。幾人一起來到頂樓平台,拉扯開長布條,鋪到地上。楊一鳴拿著一把刷子,蘸上墨水,「刷刷刷」幾筆寫完。孫金貴找來幾根竹竿,吩咐老婆拿了鐵絲針線,將標語兩頭纏到竹竿上,架到牆上晾著。
大家回到二樓,又商量了一下明天上訪的有關細節,才各自散去。
次日早上,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到市委、市政府門口。三條白底黑字的大標語在風中鼓盪,特別顯眼。門口的保安沒見過這般陣勢,慌了手腳,連忙關上鐵門。上訪群眾進不去,幾百人便在大門前席地而坐,靜默無聲,秩序井然,一個個表情悲壯肅穆。
袁行舟坐在市委辦的小車上,正準備到財政局找謝才進辦點事。司機見大門口緊閉,連按了幾聲喇叭,保安苦著臉來到車前說:「出不去啦,群眾將外面的路都堵死啦。不敢開門,一開,全都湧進來,不得了哇。」
袁行舟下車,走到門前,眼睛貼著門縫往外望去,只見黑壓壓一片人頭,以及觸目驚心的幾條標語,懊惱地坐回車上,對司機說:「調頭調頭,出不去了。」又撥了孫德燦的電話,毫不客氣地說:「老孫,這邊鬧翻天了你知道不知道?市委的大門都被堵死了,出出不去,進進不來。還好剛才只是我想出去辦事,誤了我的事小,誤了領導的事,我看你吃不了兜著走!十點多李市長要去順達集團調研,出不了門的話,什麼後果,不用我說了吧,你自己明白!」
孫德燦嚇出一身冷汗,連聲說「對不起,馬上派人處理」。他顧不得抹去額上的汗水,急令劉全帶領公安幹警過去把群眾帶走,若不聽勸阻,恣意鬧事,該抓的抓,該關的關,絕對保證市委、市政府辦公環境不受影響。
劉全正在郊區城鄉結合部開展社會治安工作調研,意識到事態嚴重,忙打電話到110指揮中心,讓指揮中心馬上調度政保科幹警和市府路派出所幹警立即趕往市委、市政府大院,勸阻和疏導群眾,維護秩序,他隨後就到。劉全在電話中一再交代,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耐心細緻做上訪群眾的思想工作,切不可粗暴蠻幹。
待劉全趕到市委、市政府大院,那裡已亂成了一鍋粥。上訪群眾原本在門口靜坐,政保科幹警牛清谷一到現場,便大聲呵斥,讓群眾退到兩邊,給領導讓出一條路來。群眾冷眼看他,無動於衷。牛清谷伸手去拉扯坐在最前排的一個老頭,老頭拗著不動,牛清谷一使勁,將那個老頭的衣服扯裂了。孫金貴沖了上去,扭住牛清谷的手,制止他動粗。牛清谷氣急敗壞,罵道:「他媽的,你敢妨礙執法,讓你進去蹲幾天!」說罷,掏出手銬,招呼同行的公安幹警,一起把孫金貴壓住銬上。憤怒的情緒就像一把火在乾柴上燃燒起來,群眾圍了上來。幹警們也撲上去,互相推搡。眼看一場惡性事件就要發生,劉全及時趕到。他用車載喇叭大聲喊:「我是區公安局長劉全,我是區公安局長劉全,請大家保持冷靜,保持冷靜。」人群稍靜下來,劉全下車朝門口走去,群眾讓出了一條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小道。
牛清谷看見劉全過來,邀功似的說:「劉局,這些人簡直無法無天,居然公開抗法,圍攻我公安幹警,喏,抓了一個為首鬧事的。呔——」他用手指了指怒目圓睜的孫金貴,朝孫金貴腿上踢了一腳,吼道:「給我老實點!」
群眾一看,「呼啦」又圍了上來。
劉全氣得臉色發青,沉聲道:「誰讓你銬人的,解開!」
牛清谷仿佛沒聽明白一般,愣在當地。
「我命令你,馬上解開!」劉全斬釘截鐵地說,同時讓所有公安幹警退到街上。他誠懇地對孫金貴說:「老鄉,我的幹警工作方式粗魯,讓您受委屈了,我向您道歉。」
孫金貴激動地說:「劉局長,我們是向市委、市政府反映問題,不是聚眾鬧事,更沒有公然抗法,阻礙執法。老百姓有了事情,總該有個說話的地方,到了共產黨的市委、市政府門口,就成了聚眾鬧事嗎?」
「就是,我們沒有鬧事!」
「我們要見市委書記!我們要見市長!」
「共產黨要為人民服務,為人民作主!」
群眾的聲音此起彼伏。
「老鄉們,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有問題可以通過有關渠道反映,可以派代表到信訪局去。這麼多人擠在這裡,既影響市委、市政府的正常辦公,也存在許多不安全的地方。老鄉們,這街上車來車往,要是有點閃失,必將釀成大禍呀。老鄉們,聽我一句勸,留下幾個代表,別的先回家吧……」劉全苦口婆心勸說群眾離開。
孫金貴見劉全態度真誠,終於同意自己和老馬、阿福、畢哥等人留下來到有關部門反映問題,讓別的人先回家。劉全親自疏導交通,有序引導群眾離開市委、市政府大門。一場危機暫時得以緩解。劉全鬆了一口氣,這時才發覺自己的嗓子已經沙啞了。
劉全不知道的是,在他艱難地做群眾思想工作的時候,牛清谷偷偷溜到一邊,給孫德燦打了個電話,添油加醋地告了他一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