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鄉賢聚會

2024-10-04 13:24:51 作者: 闕慶安

  青雲是個山區縣,跟海根本不搭邊,土地貧瘠,山上光長草不長樹,說得上是窮山惡水。環境的閉塞與生活的艱辛卻造就了青雲縣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學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窮人的孩子知道只有通過努力讀書才能擺脫貧窮的命運,青雲一中每年的大學錄取率在海川市都是名列前茅的。這海川市里,青雲籍的公務員占了不少,各部委辦局中都有青雲人,其中也不乏位高權重者,副市長康寒松就是代表人物之一,他是青雲籍在海川職務最高者。古話說,物以類聚。這個「類」,是多指的,可以以性格品質分類、興趣愛好分類,當然,更可以以籍貫分類了。雖然上面禁止搞老鄉會、戰友會、同學會等小團體活動,提倡五湖四海,但形形色色的「會」還是頑強而活躍地存在。

  這天,袁行舟接到一個老鄉的電話,這位老鄉是市審計局行政事業審計科的科長,官不大,位置卻不凡,手底下幾個夥計的小算盤,捏著眾多單位的「命脈」,因此,他在市里很活絡,人面廣,應付吃飯都來不及。袁行舟平日裡和他接觸也不是很多,吃過幾次飯而已,今日不知何事,竟打來了電話。

  袁行舟不由得納悶,電話那頭瓮聲瓮氣地傳來了一串十足的官腔:「喂,小袁嘛,我老關,對老關。這個——嘛,有個事啊,晚上一起吃個飯吧。嗯,吃個飯。很重要,一定要去啊。」

  袁行舟皺了皺眉。什麼老關老關,和自己同樣是六十年代出生,就大幾歲而已,擺什麼譜!電話聲音震得耳朵疼,袁行舟把話筒拉得遠遠地,要答話時,不得已將話筒貼近耳朵一些:「關科,什麼飯局這麼重要啊?」

  「這個嘛,都是咱青雲縣的一些頭面人物,老鄉嘛,聚聚,他們委託我安排,我就想到小弟你啦,你也該和鄉賢們多認識認識。這個機會不容易啊,怎麼樣?老關對你不錯吧,夠意思吧!」

  「謝謝你啦,關科。我就不去了吧,我這個小毛毛,去了不合適,那不是我去的地方。」袁行舟婉言推辭。

  「那不行!得去!六點,天上人間,富貴廳。年輕人,敢在老關面前擺架子?!」

  掛了電話,袁行舟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會兒。這「老關」雖然擺譜,但用意還是為自己好,去認識認識這些鄉賢也好,多個朋友多條路,漫長的仕途,需要方方面面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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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後,袁行舟特意回宿舍換了身衣服,然後坐黃包車到了天上人間。來得早了些,偌大的包廂里只有幾個眉清目秀的服務員。一個服務員給他上了茶,細聲細氣地說先生請喝茶,讓他徒生好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害得小姑娘低垂了頭,不勝嬌羞。閒坐無聊,便起身看壁上的國畫,淡淡幾筆墨痕,寫盡寒梅清冷孤高境界。看看作者名字,卻不甚熟悉。

  這時進來了幾個人,袁行舟認得這幾個都是市直有關單位的領導,便主動上前打招呼,這幾個人卻不認得他,朝他點了點頭,沒怎麼搭理他,一起坐到沙發上閒扯了。袁行舟討了個沒趣,只好又轉到邊上看畫。一個矮胖掏出一包軟中華,給眾人分煙,最後才想起一邊的袁行舟,遙遙問了聲「小弟,抽菸不?」袁行舟連忙搖搖手,「不抽,謝謝謝謝。」

  一陣笑聲傳來,幾個人從門口魚貫而入,老關也在其中。包廂中熱鬧了許多,老關儼然一交際花,穿插其間,分別開著不同的玩笑,打著哈哈。這些人分成幾個小圈子,談論著不同的話題,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還有一個孤零零的袁行舟。老關忙於周旋,也忘了袁行舟的存在,轉了一個又一個圈後,無意中一斜眼,看見袁行舟,笑了笑,招了招手,把袁行舟叫到身邊,向眾人作了簡單介紹後,又忙著和身邊的人談笑風生。

  袁行舟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孤獨的旅人,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關心他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他非常後悔來參加這個飯局。那些都是局長副局長,再不濟也是重要部門重要崗位的負責人,他區區一個綜合科副科長,在眾人眼裡,微小如芥子,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有人間或朝他掃了幾眼,他真切地感覺到眼光中的漠然、輕蔑。這和他的敏感固然有關,但包廂中確實沒有幾個人關注到這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小年青。他惶惶然、戚戚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抽根煙,又不敢掏出口袋中的牡丹。只得進到洗手間,關緊了門,點燃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噴到鏡面上,裊裊青煙中,他看到了自己那張因內心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

  外邊傳來一陣喧鬧聲,他打開洗手間的門一看,康寒松來了。眾人簇擁而上,爭先恐後地和康寒松握手,說著恭維的話。老關好不容易擠到康寒松面前,哈著腰,抓住康寒松的手,搖個不停,肥臉上蕩漾著油膩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興奮地說:「康市長康市長,看您滿面紅光,我們心裡真高興,您可是我們的紅太陽啊,難得有機會和您在一起,沾一點您的光輝,我們這些小民就受用不盡啦!」康寒松收了手,拍了一下老關的肩膀:「胡說!毛主席才是紅太陽。你這張油嘴最貧,淨吐象牙!」眾人聽了哈哈大笑,老關順勢半蹲,做了個打千手勢:「嗻——」又引得一陣笑聲。康寒松一手插腰,一手作偉人揮手狀,嘴裡不停地說著「好好」,和眾人打著招呼。一干人按職務大小依次坐到了座位上。袁行舟尷尬地發現,座位滿了。他呆在當地,頭腦一片空白,或許只有短短几秒,或許長長几分鐘。當他清醒之後,便知趣地走出了這個名叫富貴廳的包廂,頌揚聲、歡笑聲、推杯換盞聲,隨著大門的緊閉而消失,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離開。只有那個上茶的女服務員恭恭敬敬地說了聲「先生慢走」。

  天上人間長長的走道上,飯菜和美酒的香味透過一些虛掩的門瀰漫出來。排成兩列的服務員露著職業性的笑容,一聲聲「晚上好」,把袁行舟送出了酒家。

  肚子很不爭氣地餓了。在白馬河畔的一個夜攤上,袁行舟胡亂吃了點東西。然後,坐在河邊的石欄上,靜靜地看著頭上那輪清冷的月亮。今天晚上的際遇,是他長這麼大以來最為尷尬的一次。他心上孤獨敏感的那塊舊傷疤又撕裂了,鮮血流個不停。只有孤獨的月亮撫慰著這個孤獨的人。他想找個人傾訴,但是,又能找誰呢?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和吳艷艷說話了。那次問她,為什麼騙他排練節目,為什麼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她居然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話,我又不是你老婆,我和誰在一起你管不著,就算是你老婆,我也有我的自由。一氣之下,他摔了她一巴掌。他馬上就後悔了,但她再也不理他,不接他的電話,不讓他進她宿舍一步。

  夜晚的風有點冷,月光下的袁行舟,像座雕塑。夜風吹動衣袂和頭髮,才不至於讓人覺得這是塊石頭。袁行舟靜靜地思索,用這種痛苦而深刻的思索來舔舐心靈的傷口。為什麼被人冷落?為什麼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為自己沒有地位、沒有錢嗎?老關也只是一個有點實權的科長,便抖得不行。如果他只是個普通公務員,他能那麼牛嗎?別說他,就算康寒松,如果沒了頭上那頂副市長的烏紗,那些人能眾星拱月般圍著他嗎?剝去地位身份的外衣,他們不也和自己一樣光溜溜嗎?在政府部門也混了好幾年了,這點東西怎麼老看不透呢?要想有面子,必須先得有位子。有位才有威,身邊自然就有了像狗一樣搖頭擺尾的人。對,「發展」就是硬道理。袁行舟這樣想著,牙齒咬得嘣嘣響。

  老關其實考慮到了袁行舟的座位,算準了人數,吩咐酒家擺了十五個位子。不想康寒松把司機也一起叫上來了,這樣便把位子坐滿了。老關忙著吃菜敬酒,確實也忘了袁行舟。待到酒過三巡,才想起來袁行舟不見了。不見了也就不見了,也顧不上再去叫。老鄉在一起喝酒開心啊,康副市長晚上興致又高,大家也就都喝高了。老關表現得異常突出,通關打了一圈又一圈,葡萄酒像水一樣一杯一杯倒進肚裡,終於趴在了桌子上。康副市長在司機的攙扶下醉醺醺地回家了,大伙兒卻還不想散,架著老關一起又去了樓上的卡拉OK廳。喝了酒的人嗓門大,吼起來聲震天。坐檯小姐溫柔大方,能喝會唱又會跳,摟摟抱抱,氣氛活躍,高潮迭起。老關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閉著眼,一動不動。唱歌不關他的事,跳舞不關他的事。那些人唱夠了喝夠了鬧夠了,想起要回家了,推推老關,沒有動靜,再推推,老關就倒了下去。一探鼻息,好像沒有氣了。慌慌張張叫來了120,醫生說,不用去醫院了,已經死了個把小時了,嘔吐物堵住了喉嚨氣管,窒息而死。

  喝酒喝死了!

  第二天,這個消息傳遍了海川。

  袁行舟聽到這個消息,一驚,手裡的筆掉到地上,呆了半晌,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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