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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0:17
作者: 爾雅
當時她沒有多說什麼,只說她看見我這個樣子,就曉得我一定是遇到難處了。我說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我就是遇到難處了。我剛到西安城,有個人就把我身上的錢偷走了。我在西安城裡走了一整天,想找一個地方賣畫,只要有人買我的畫,我就有錢住賓館吃飯了。我這麼說話的時候,心裡就忽然有了一股心酸,眼睛裡濕乎乎的。就好像它之前藏起來了,我一說話它就從什麼地方跑出來了。這個女人只跟我說了兩句話,可我覺得她就像是我的親人。就好像我蜷曲在地下通道里,為的就是遇到她。
聽了我的話,她就說讓我跟著她走。她說你不要擔心,我沒有別的用意,只是想幫你一下。她這話說得太客氣了。我當然不會擔心,我早就看出來了,她是一個好人。我就收拾好東西,跟著她走到西安城的街道上。原來夜裡下了雪了,整個城市白花花一片,人們穿得暖暖和和的,在街道上走來走去。我這時又冷又餓,迷迷糊糊地跟著她,心裡最盼望的就是有個暖和的地方吃一碗麵。她曉得我心裡的念頭。不久她就帶我進了一家麥當勞飯館。頓時我就覺得暖和起來。她買了一大堆吃的。這時我餓得眼睛都是花的,顧不得許多,抓起來就吃。老實說,我已經好幾天都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我吃飯的時候她一直看著我,就跟我是她的孩子一樣。等我吃完了飯,她問我在西安有什麼打算。我就說我是洛鎮的藝術家,作為一個藝術家,我要找一個地方賣畫;接著我向她表示我真誠的感謝,我說一個人在凍餒之時,遇到一個陌生人伸手救援,乃是世間情誼的最高境界;作為洛鎮的藝術家,我是沒齒不忘她的恩情的,眼下我無以為報,但我可以送給她一幅畫,以此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她聽了我的話,嫣然一笑,說區區一頓飯不算什麼,她先謝謝我的畫,不著急,以後有機會再送也不遲。我說我會看面相,一看就曉得她是一個好人。她說,你真的會看面相?看起來她對此十分有興趣。我說我看相占卜都在行,平常在畫畫之餘,我都是以此維持生活的。她說那你有空就給我算一算吧。我當時就高興地答應了她的要求。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還要繼續幫我。她給西安城裡的兩三個人打了電話,就搞好了我賣畫的事情;她又給一個賓館打了電話,就搞好了我住宿的事情。晚上等我到賓館的時候,才曉得她已經付了錢,不用我再掏房費了。賣畫的地方就在碑林路的一家書畫店門口。我趕過去的時候,店門口已經擺好了一張桌子,上面備好了筆墨紙硯。那個店老闆對我十分客氣,就像是見到親人一般,他說阿唯交代的事情一定要辦妥,要辦得像博物館的文物一樣妥當。我這時才曉得,幫我的這個女人名字叫阿唯。阿唯,我在心裡說,阿唯。這是多好的名字。
我就在西安城賣畫。我從上午一直賣到晚上。下午的時候,又開始下雪了。這雪下得十分大。我站在街道上,渾身上下都是白花花的。我就不停地走動,為的是抖掉那些越來越厚的雪。我的那些畫上面,也都落滿了雪。只見雪下得越來越大,整個西安城白茫茫一片,人們在大雪裡匆匆忙忙地走過去,就好像不這麼趕路,大雪就會把他們掩埋。落到我身上的雪有些化成了水,從我的衣領進到衣服里,過了一陣,它們就變成了冰。店老闆看到我滿身都是雪水,就建議我把桌子搬到屋檐下面。我曉得,他也是個好人。可是雪太大了,那些雪從四面八方飛過來,根本就讓人無處躲藏。
因此我沒有賣出一幅畫。人們都從我面前走過去,就好像我是一團空氣。那些畫在風中發出嘩啦之響,他們也聽不見。有個人倒是停下來,他看了一陣畫,又看了看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匹馬。接著他說,他是想買一幅畫,但是我的這些畫顏色都太灰暗了,掛在房間裡會讓人心情壓抑,你應該畫一些鮮艷的、有活力的畫。他說,你不知道快過年了嗎?過年就該喜慶一點兒。我說我曉得。你說得沒有錯,可我就是這麼畫的,讓我畫喜慶的東西,一時半會兒我畫不出來。他說,你知道嗎,我女兒死了,我兒子在英國,一到過年,我就是一個人。我想在房子裡掛一幅喜慶的畫,這樣我會好過一點兒。說著話,他忽然就哭起來了,他的白髮在風裡飛舞,就像是它們要把他帶走,去一個熱鬧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出來,他是一個懂得畫的老人。他內心裡的孤獨和我一樣。看著他愁苦的樣子,我很想給他畫一幅喜慶的畫。我心裡正這麼想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我就嘆息了一聲。
有人走到我面前,問我寫不寫對聯。起初我不想寫。我是藝術家,藝術家不能為了錢就隨便寫對聯。結果他們就到旁邊的攤子去了。他們連再問一聲的耐心都沒有。旁邊攤子上,一個白髮飄飄的老先生正在揮毫,他每寫完一副對聯,就要在原地跳一下,就像一隻巨大的蛤蟆一樣。一群人都在伺候他,有人倒墨,有人裁紙,有人端茶遞酒,還有一架燒得旺旺的火爐。有人告訴我說,老先生是西安城裡有名的書法家,每到過年的時候,他就到這裡寫對聯,一副一千元。他只寫兩三天,過了這個時候,他就不寫了,你給他再多的錢他也不寫。果然我看見人們都排成長長的隊伍,為的是得到一副老先生的對聯。
我不免就在心裡說,連這麼有名的書法家都要賣對聯。我又何必要堅持呢。況且我身無分文,晚飯都沒有著落,又何必讓自己這般辛苦呢。我寫一副對聯只能賣十元,因為西安城的人們不曉得我是洛鎮的藝術家許多多。唉,十元就十元,若不寫對聯就一元都沒有。
我要寫的時候才曉得,我的手指凍僵了,就根本握不住毛筆,好不容易寫了一副,一陣冷風吹過來,把它吹到地上去了。這大風就像是專門跟我為難。後來總算是寫了幾副,每副收了十元。有個人看我受凍,就給了我二十元。後來就開始下起了大雪。大雪一來,什麼都寫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