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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9:46
作者: 爾雅
有一些日子不見劉小美。再次見面之後,我發現劉小美變化很多。她容顏光滑,眉眼流波,舉止之間,頗顯雍容。早些時候的風塵與疲倦氣息已經完全消失。也許劉小美原本嫵媚,只是被艱難時光遮擋,一旦有了悠閒,內里的光澤就會散發出來。她眼睛裡某種明亮清澈的光芒,在不經意的時刻閃現。這令我心有所動。她是鄉村裡的美人,後來輾轉於城市裡紛亂的街衢和鼎沸的人流,但是,時光並未損害她的容貌,反而雕琢了她的華美和優雅。
劉小美眼睛裡蕩漾起不加掩飾的歡喜。她笑說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她忙著擺茶道,泡好茶。她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幅水彩,像是燃燒的雲朵,又像是一個奔跑的女人,或者某種紛亂的夢境。畫中景物都是潑染而成,看上去隨意又怪異。畫廊里懸掛的作品都是水墨花鳥,只有這一幅顯得特別。畫上也未題名。我問這幅畫是誰的。劉小美一笑說,這是她自己隨手塗抹的。平常空閒,又不知道如何消遣,就學著信手塗抹;也畫了好幾幅,有些人居然還買了她的畫。她說不曉得人們為什麼會喜歡。我說很多畫家的筆墨太拘謹了,滿篇都是刻意為之的匠氣,你的畫雖然少了功力,但其中的隨意恣肆卻很有味道。藝術得自於悠閒無心,看來你是心情舒暢,無意之間,進了藝術堂奧了。劉小美笑說,你是奉承我,不過聽你這麼說我還是很高興。我就當你說的是真話吧。
我告訴她最近在寫劇本,關於一個藝術家生活的。我虛構了一位一百年前生活於秦州的畫家。他天資聰敏,命運多舛,在他的時代經歷了無數的磨難,比如災荒、戰爭、飢餓、疾病以及愛情上的坎坷等等,更主要的是,他的作品總是得不到當世人們的賞識,一生遭受了誤解和嘲弄。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藝術夢想,即使在他最窮困的時候,他也從未產生過放棄的念頭。寫劇本是因為我對很多劇本不滿意。很多劇作家有著過於迫切的物質欲望,這些欲望損害了其創作才華,也扼殺了其浪漫想像。
劉小美說,你是想寫一個許多多那樣的人吧?許多多要是生活在一百年前,差不多就是你寫的這樣了。你到我這裡來,是想讓我給你講一講許多多的事情,對不對?
是。我說,我對許多多的生活感興趣。但我寫的人物一定不是許多多,電影中的形象要更激烈和悲苦。
下午,在劉小美的畫廊里,這個漂亮的女人給我講述了許多多的故事。故事裡的有些部分,她從前已經講過了;有些是沒有講過的。我見過許多多,他自己也講過自己的故事。由於講述的主體不同,同樣的故事就會有不同的角度,也會帶來不同的感受。劉小美是一個善於講故事的人。她在講述許多多的故事的時候,在努力讓後者從她自己的生活里剝離出來。在她看來,許多多的愛情夢想加重了他精神上的負擔,但是並未影響他對於生活的選擇。選擇是命運的一部分。命運是人生中難以逃脫的黑夜。你可以選擇白天或者黑夜,但是你不能改變它們的順序和顏色。她同情並且理解許多多。但是同情和理解不等於喜歡。她說,那麼多的事經過,我要學會忘記;可我一看見許多多,就忍不住會想起我從前的日子,就好比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沒有辦法,就只能這樣了。我只是沒有更好的辦法。
許多多離開秦州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和劉小美聯繫。後來某一天,許多多開始打電話來。他說自己在西安,在洛陽,在南京,或者在北京。有時候前一天他說在銀川,第二天又說是在上海。他的地點變化得這麼快,就感覺他是在說謊。一個人當然也可以跑這麼快,可就算他說的是真話,他跑這麼快又有什麼意思呢?他是藝術家,藝術家不用這麼快地跑來跑去,否則就沒有時間來畫畫了。有時候他用的是當地的公用電話,看了區號就曉得他的確是在那裡;有時候他說在用某個人的手機打電話,他說那個人是一個老闆,或者是一個畫家,那時就判斷不出是在哪裡了。他說在哪裡就在哪裡。起初他電話里的聲音顯得緊張侷促,聽見他呼哧呼哧地喘氣,因為他一激動就是這個樣子;後來他就不緊張了,他跟劉小美說話就像是和自己的家人說話那樣。每次他會說,有多少人期待他的作品,有多少人讚美他,仰慕他,還有人願意出多麼高的價格來買他的畫。然後他會說,他不久就可以賺到數量很多的錢,會成為有名的藝術家。有時候他會說很長時間,就好像只有這樣不停地說下去,他才能夠抓得住那些願望;他要是不這麼說,那些願望就會像一隻鳥那樣飛走。他甚至還會用安慰的語氣對她說,你不要著急,我很快就會變成有名又有錢的藝術家,那時候要什麼就有什麼。就好像她一直在期盼著這一天,就好像她活著就是為了等待這樣的安慰。他越是這樣說,你就會越是難以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他的話里全是漏洞。恐怕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他這麼不停地說只是為了安慰他自己。說得多了,他就會相信他說得是真的。聽到後來,她就會覺得厭倦,因為每次他說的都是同樣的話,他把那些話倒過來,倒過去,說了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麼。然後她就會覺得心酸。她會覺得活著是一件殘酷的事情。他說了那麼多的話,她卻從來不相信。他把她當成了親人,她回報給他的卻是敷衍。
劉小美講述許多多的故事的時候,我會覺得那個孤寂又不安分的畫家就在眼前。他仿佛是劉小美手裡的一件道具,正在完全聽從於她的命令,在畫廊里說話、走動和發出笑聲。我還覺得,劉小美其實也在講述自己的故事。她讓自己隱藏在故事的後面,但會讓你覺得,她其實在故事的每一個地方。她水汪汪的眼睛。她隨意卻精心裝扮過的眉毛和眼瞼。她嘴唇里輕微的嘆息。她身體上淡淡的某種香水的氣味。她也許在有意強調她和許多多的陌生和無情,為的是讓我知道她的生活里發生的變化。如果她對著另一個人講述同樣的故事,很可能她就會有不一樣的語氣和方式。我的生活里出現過很多女人。每一個女人其實都完全不同。在有些時候,每一個女人卻都是同一個。我知道她的眼波里閃爍的是什麼。我知道她閃爍的眼波之後是什麼樣的色彩和氣味。
到了下午的時候,她有一些電話不斷地進來。大多是吃飯喝茶一類的邀請,劉小美相當禮貌地拒絕了。她說話很有耐心,聲音悅耳。但是很堅決。劉小美說,她見過各種男人,每一個男人的伎倆看上去不同,其實差不多。
她堅決不去。她說若是她去了,就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妓女。這種感覺很糟糕。她在城市裡飄蕩,但是她不能把自己當成妓女。她開了一家畫廊,收入有限,但也足以維持溫飽,所以她認為自己和風塵里的女人有區別。是兩類人。她寧願放縱,也不願意讓自己有那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