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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9:27 作者: 爾雅

  所以我無法在賓館裡寫劇本。朵焉的氣息無處不在。幹什麼都行,去哪裡都可以。我們乘坐公交或者地鐵。關於交通工具,朵焉有奇怪的比喻。她說出租太快,讓人有一種倉促奔波的感覺;公交緩慢而嘈雜,到處都是凌亂的煙火氣息,就像是在看一出又一出的人間話劇;地鐵則有幽暗之感,那裡的人們嚴肅而冰冷,仿佛在期待自己進入某個更幽暗的深處。所以公交和地鐵都是有趣的。實際上是因為不能確定要去的地方。她喜歡這種不確定的感覺。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任意穿梭於洶湧人流。我們發現了很多有趣的物品。朵焉買到了設計古怪的羊皮筆記本,一堆另類的胸罩和褲頭;還有粗大結實、刻了象形文字的腳鏈,以鱷魚的牙齒做成。據說是從非洲販運而來。

  我也在海淀區的一個地下通道里找到了寶貝。大約二十部1960年代的美國地下電影碟片。一個有凌亂長發的青年在兜售。幾句攀談過後,承蒙他信任,一些藏在櫃檯下面的碟片擺到我面前。藏是因為城管和工商會把這些電影當成是色情片。這些碟片在國內市場上極為稀少。其中就有幾乎絕跡的《淫奴》。電影中充斥的肉感場景具有驚世駭俗的衝擊力。其時美國國會的《反黃色淫穢物品法》正在實施階段,關於一部作品是否淫穢的標準並不統一。有人認為「要根據觀看者兩腿根部之間的反應而論」,有人則認為要根據「勃起的角度」。美國著名的女學者蘇珊·桑塔格則認為,這部電影不是色情電影,因為電影中呈現的是「松垂的陰莖和碩大的乳房」。她以此來諷刺政治話語對於公民權利的壓迫。實際上這部電影的意義遠非色情與否的爭論。電影中有意粗糙和鬆散的技術追求表達了影像的自由氣質。它事實上是對於電影美學傳統的某種顛覆。即使現在看來也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因為人類的許多電影正在淪為技術的奴隸,追求內在敘事和影像力量的作品越來越少。因此對這些碟片一見傾心。長發青年也很機智地擺出奇貨可居的神態,要價奇高。他對我大吐苦水說,電影學院畢業後至今還未簽約演藝公司,只好在地下通道里擺攤度日。原來這年輕人還是校友,我心裡便有了惻隱之心,也就不再跟他還價。

  晚上三里屯。北京的聲色之地。各種各樣的欲望奇觀。我們通常在一個酒吧逗留片刻,又轉到另一個酒吧。在嘈雜人聲里,有時我忽然會心有所動。世界如此喧譁,可是這些匆忙奔走,尋求片刻歡愉的人,未嘗不是出於孤單;而能夠和自己緊密相隨的女人,其實也就剩下了朵焉。有時候我會想,若是沒有這個任性簡單的女人,我一定會比這些夜晚出現的人們更加寂寞。因此我在人群中緊握著朵焉的手,就仿佛她會被人流帶走。在一家音樂酒吧里,我們停留了許久。這家酒吧里有一個黑人樂隊。他們正在演唱上世紀早期的黑人blues。音色、伴奏和表演水準非常的好。有時候酒吧里會突然變得安靜,只剩下歌手蒼涼的聲音。在聽到《加州旅館》的時刻,我看見朵焉的眼睛裡淚光閃閃。有一次她說,她想去美國,她說可以租一輛皮卡車,然後順著公路一直往西走,晚上就住到汽車旅館裡。我嘲笑她說,你是西部片看多了。美國的西部早就沒有了牛仔,也沒有塵土飛揚的景象,汽車旅館也收拾得乾乾淨淨,跟城市裡一樣。但是她被自己的念頭驅使,出走的欲望格外強烈。我就說,想看西部的荒涼景象,不一定非要去美國,從蘭州往西通往敦煌的路上,有比美國更壯麗的景色。她說,那不一樣。我說,我們開著車子往西走,你就會有那種感覺了。她說,嗯。她接著問什麼時候出發。我說,等手頭的電影拍完就可以。此後她沒有提起這件事。她已經忘記了。現在,《加州旅館》勾起了她的回憶。因為當時討論開車去敦煌的時候,她特別強調說,車裡的音樂就要《加州旅館》。這許諾一晃就過了兩年。

  有個高個子的老外走過來,和朵焉搭訕。他有濃烈的體味,手背、臉頰和脖頸里覆蓋了濃密的體毛。他講英語,音色純正。他說自己叫湯姆,在某個大學做外教。然後他開始讚美朵焉。他說他已經注意她很久了,她很漂亮,是他在北京見過的女人里最漂亮的,他喜歡她的漂亮。他接著說他認為自己也很漂亮,他認為她也會喜歡他的漂亮;既然兩個人都漂亮,就應該在一起喝酒,享受各自的漂亮。他說話就像是說繞口令。他舉著一個酒杯,緊挨著朵焉,目不轉睛地看著朵焉。他完全把我忽略了。在他的語境裡,對一個漂亮女人表達讚美實屬尋常,即使她身邊還有另一個男人。朵焉則假裝熱情和興趣,假裝享受他的讚美,不時地發出快樂的大笑。外教因此受到了鼓勵,他請求朵焉留下電話和地址。朵焉說了一串不存在的號碼和一個在西城區的酒店地址。外教在一個筆記本上認認真真地寫下來,他激動得額頭上出了汗。在朵焉的生活里,經常有人走過來說話,有人問她的名字,要她的電話。她已經習慣了這些景象。也未必可以證明她的輕浮與天真,未必可以說她無聊和空虛,不過我還是不喜歡她這樣。有時我覺得,她其實是喜歡這樣的惡作劇。她在享受這樣的近於狹邪的念頭。因為我不能經常在她的身邊。

  

  離開酒吧的時候,美國人跟在我們身後,一直問朵焉什麼時候可以再見。他這時說話改成了中文。他中文說得很好。朵焉說,明天。外教說,明天什麼時候?朵焉說,下午七點,你在酒店大廳等我。外教說,好的,好的,不見不散。

  然後朵焉就在夜晚的三里屯一直大笑。她問我這個外教明天會不會坐在酒店的大堂里等,像一個真正的傻子那樣?我沒有說話。我也不能確定這個美國人會不會去酒店。但是,我不喜歡這樣。這樣的玩笑稍微過了一點兒頭。

  朵焉的兩條手臂纏到我的脖頸里。她在夜色里看著我。她說,不高興了?

  我說,沒有。

  你就是不高興了。她說。

  我沒有說話。我在想別的什麼事。我不確定我在想什麼。

  好了,好了。朵焉說,我以後不逗他們玩了。我錯了,我改還不行嗎?

  她站在酒吧門口吻我的臉和嘴唇。她柔軟甜蜜,就像一顆正在融化的糖。我抱著這個女人在懷裡。那個迷路的孩子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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