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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9:21 作者: 爾雅

  孫仁的本子拖了一些時候。也許是因為我做導演的關係,他努力想寫得好一些。利用等待的間隙,我開始構思自己要寫的本子。我有許多奇妙的念頭。經常感覺自己就要抓住它們,就要把它寫下來了。但是往往要落筆的時候,發現它們缺少某個恰當的詞語。一個人若是長久不寫作,很可能就會陷入如此困境: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我就這樣經常在居所里走來走去。在自己的念頭和那些若隱若現的詞語之間,激動、焦灼和失落。

  朵焉不在身邊。她去了北京。地方台的歌手選拔賽沒有遇到什麼問題。助手王薇一再讚美朵焉的歌聲。她說朵焉的聲音里有一種非常獨特的美。那些原本尋常的歌通過朵焉的歌喉,就會立刻變得不一樣,就好像有一些特別的東西被她的聲音發現。有一種令人驚奇的、熟悉的新鮮。王薇說,朵焉太聰明了,她模仿什麼就像什麼,她想要什麼樣的聲音就有什麼樣的聲音。她就像是可以操縱那些聲音。王薇從來不會輕率地讚美一個人。她身板結實,仿佛一堵沉默的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幾乎所有健壯的女人都不會輕易讚美別人;何況她面對的是一個美貌聰明的女人。所以王薇的讚美一定是發自內心。王薇的讚美並不誇張。在比賽現場,幾乎所有的人都為她的聲音而傾倒。觀眾席里的某個粉絲因此與另一個人打起架來,因為他不能忍受對方對於朵焉聲音的指責。本地的某個演藝公司要和朵焉簽約,他們派人來和朵焉商談;朵焉當然沒有什麼興趣,她惡作劇般地給了他們一個並不存在的電話號碼。如此等等。

  之後她們去了北京。她們在北京要等待一個月。我問朵焉要不要請歌唱家輔導。朵焉說要的。我就托北京的朋友在音樂學院請了一位通俗音樂的老師。這位老師一直擔任央視比賽的評委。出於行業禁忌,音樂老師從不公開收徒和做演唱指導;但仍然有相當多的歌手希望能夠得到她的教誨。一些成為娛樂界明星的歌手在談起自己的成長之路的時候,會提到這位「令人熱愛和尊敬的老師」;敏感的觀眾會發現,對於一個渴望成功的歌手來說,這位隱逸江湖的老師有多麼重要。因此要見這位老太太很難。輔導費也是一筆驚人的數字。

  唱歌到了這一步,我也希望朵焉能夠再努力一點兒。朵焉的願望一定不是成為一個流行歌手。若是那樣,她就要和某個演藝公司簽約,然後不停地參加各種演出;那時候她就不能確定她在什麼地方,要唱哪一首歌。這對於朵焉來說不能忍受。她只要自己喜歡。她愛上唱歌並非為了得到讚美,只是想知道自己的聲音能夠有多好聽。她是想知道,若是從自己的聲音出發,能夠距離自己喜歡的事物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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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題是,朵焉能夠熱愛唱歌多久呢?我不能確定。我想她自己也不能。

  起初她老老實實跟著音樂老師唱歌。我問她怎麼樣,她說,還好吧。或者會說,沒什麼感覺。後來她會說,音樂老師不說話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三十歲;但要是說話,她就是六十歲;她臉上的皮會奇怪地擠成幾堆,看起來很猙獰。所以老師一直很嚴肅。她嚴肅不是為了藝術,而是為了留住她已經逝去的青春。我說,看在交了那麼多學費的面上,你也得好好學,這錢都夠兩個人去一趟美國了。朵焉說,那乾脆不學了,學費退回來,我們去美國?

  後來朵焉說,藝術也有副作用。我問此話怎講。她說,女藝術家會有一個長久的更年期。她是覺得北京的音樂老師和西安的女教授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連相貌都很像呢。每次看到她們相似的地方她就想笑出來。

  有一天夜裡她打電話來。她問我在幹嗎。我說在寫劇本。她哦了一聲。她說,那你好好寫吧。我問她在幹嗎。她說在後海的酒吧里閒逛。我說,快要比賽了,不能喝酒的,這樣對嗓子不好。她說,也就喝了一點兒。我問王薇呢,沒跟你一起?朵焉說,沒有。我說你趕快回去休息吧。朵焉說,嗯。她的聲音懶洋洋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打電話過來。她問我在幹嗎。我說我在寫劇本。她哦了一聲。其實我沒有寫劇本。我寫不下去,我的某些念頭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她說你是一個人嗎?我說,當然,寫劇本就得是一個人。我問她在哪裡。她說她還在後海的街上晃蕩。她說北京的風好大,你聽見了嗎?我說我聽不見,不過我可以想像颳風的情景。她說,我想你了。我說,我也想你。她說,不信。我問她為什麼這樣說。她說,一聽你的聲音就知道在敷衍。我笑了。我說,等比賽開始了我來陪你。她說好啊。

  我想像她懶洋洋的樣子。她一個人穿過後海的街道。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她飄忽的眼神里隱藏著某種厭倦和焦灼。這厭倦和焦灼越來越強烈。她像是沉默安靜的水流,但是水面之下卻有暗流涌動。也許晚上過去就好了。我就想,那就等著夜晚過去吧。

  可是朵焉要是這樣,夜晚就會變得很長。果然她又打電話過來。她問我說,這會兒有沒有北京到蘭州的航班?或者蘭州到北京的也行。我說你要幹嗎?她說,我想回來,或者你到北京來也行。我說天啦朵焉,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朵焉說,不,我就想這樣:要麼我回來,要麼你到北京來。

  凌晨三點有一趟到北京的航班。我開車到機場,停好車子,趕在最後時刻登機。我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如果我不去,朵焉就一定會回來。那樣的話我就得在清晨去機場接她。最麻煩的是,她要是回來,我就不確定她能待多久,也不確定她會不會改主意不去唱歌。要是不去唱歌,她又該幹什麼呢?所以還是我去的好。

  早上六點鐘我到了北京。北京的天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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