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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9:17 作者: 爾雅

  後來我做了導演。某一次參會,見到了孫仁。孫仁個頭不高,相貌尋常,但他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就顯得比別人驕傲許多。交談之際,我發現孫仁是一個相當勤奮好學的小說家。他反覆強調一個好作家應該不斷地讀書。有很多作家疏於讀書,因此損害了作品的深度與表現力。他還反覆稱讚我年輕有為,才情過人,有許多值得他學習的地方。通常一個有名聲的作家對於別的藝術家都是吝於溢美的,但是孫仁表現得很有氣度。圈中朋友有時會和他開玩笑。比方有人會問他,小說里寫到的那個大學生是不是他自己?孫仁起初堅決否認,他會嚴肅地強調文學來自於作家的想像。但是後來他就會說,那個大學生其實有一點兒他自己的影子,因為他在讀大學的時候的確喜歡過他的老師。有人會接著問,在他的大學生活里,是不是真的和他的老師上了床?孫仁起初也是否認的,但是後來就顯得莫衷一是的樣子,再後來,他似乎默認了別人的這種推測。

  孫仁的表情很有意思。我感覺他是希望別人如此說。就好像這樣的說法能夠給他增加某種榮耀。或者他希望自己的生活就是我們推測的這個樣子。他就是那個和美麗的英語老師戀愛的男人。他早年的那篇小說一直散發出熠熠光芒,他需要一直停留在這道光亮的中心。但是有時候,這種光芒對他構成了某種傷害。我閱讀了他後來發表的大量小說。我發現:他小說里的男人往往是飄忽不定的,有不同的職業、年紀和生活,但是其中的女人卻都顯得非常雷同。他筆下的女人都很漂亮,很妖冶,有風情,通常在某一個時刻,會愛上喜歡她的男人。因為這些女人過於相似,他小說里的詞語開始重複。比如,他描述的每一個女人都有這樣的詞語:

  

  細嫩的肌膚。飽滿的乳房。啊。她雪白的屁股。洶湧的波浪。

  世界很可能不是孫仁所描述的這樣。並非所有的女人都有「飽滿的乳房」和「雪白的屁股」;也並非所有的有著「飽滿的乳房」和「雪白的屁股」的女人就一定是風騷和魅惑的。女性之搖曳,恰好就在於每一個女人都完全不同。因此他反覆描繪的同樣的女人就顯得可疑。會讓人懷疑他對於女人的描述其實是虛幻的。是早年記憶里的女人形象的重複。若是從心理學層面來說,很可能他還受到過情感上的傷害。與其說他是在讚美,還不如說他是在詆毀這些美麗的女人。

  後來我忙於拍片。我的大部分片子都不在本地拍攝,因此和他的見面次數就少了。忽然有一次在街道上看見孫仁。之前差不多有兩三年沒有見到他。他騎著一輛自行車,一隻手握著車把,另一隻手裡拎著東西。馬路上的汽車很多,他的自行車在其中搖搖晃晃地穿梭,看上去危險又滑稽。我把車子停到路邊,朝他招手。他看見我,停下來。我們就站在路邊說了幾句話。他已經很顯老了。頭髮被風吹得一片凌亂,就像是被灰塵染過的雪。他的母親住醫院,他去醫院送食物。我要求和他一起去醫院看一看。孫仁連連擺手說不需要。他一邊和我說話一邊看著我的車子。車身上的光澤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我拿出一點兒錢說,那就請他代買一束花送給他母親。我的舉動讓孫仁突然很生氣,就好像他受到了冒犯。他很生硬地把我的一隻手推到一邊,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說完之後,他轉身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的舉動確實有些唐突,但我無意冒犯一個作家的尊嚴。他的反應如此激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不僅僅是因為我掏了錢。恐怕還有汽車的光芒。我的近乎虛偽的熱情。以及汽車裡的一個年輕的女人。當時朵焉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她在嚼一顆口香糖。孫仁不認識朵焉。我想他一定把她當成了某個演員,或者是另外的一個女人。我看上去一定是油滑和輕浮的。而他的被風吹亂的頭髮讓他感覺到某種羞恥。

  但是時代如此。很多事情開始改變了。小說家不再受到人們的歡迎。小說家虛構的生活遠不如現實那樣精彩。又因為作品的稿費低廉,小說家成為城市中的窮人。很多著名的小說家開始寫劇本。因為劇本的報酬比小說要高得多。電影和電視劇成為最受追捧的藝術產品。人們其實忽略了一個常識,那就是影像永遠是膚淺的,好電影需要依賴於一部好小說;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也許人們要故意忽略這樣的常識。常識必須讓位於感官的快感。所以像我這樣的電影導演趕上了好時候。人們看我的電影,關心我的行蹤,羨慕我的生活以及我生活里的女人。相比之下,孫仁這樣的小說家就顯得寂寞起來。他們作品的讀者在不斷地減少,舊時的光芒在逐漸黯淡,甚至於很多人都忘記了他當年的那部小說。如今,大學生愛上英語老師的故事到處都是,若是和荒誕的生活相比,人們都懶於談起這樣的話題。通常,藝術家樂於享受寂寞。為的是期待寂寞之後的喧譁。但若是喧譁先至,後來的寂寞就不堪重負。

  忽然想起幾年前我和李秀芝的緋聞。當時很多小報大肆宣講,有各種不堪之詞,我起初還想辯解,後來就感覺無能為力。索性保持沉默。本埠有一家媒體專門打造「娛樂新聞」,宗旨是「一樣的新聞,不一樣的報導」。連續報導我的這樁緋聞之後,又別出新意,採訪本地文藝界人士「對此事的看法」。於是多位本地文藝名流輪番上陣,多角度剖析此事「內幕」。我素有輕狂之名,又和本地文藝圈交往不多,可想而知這些同仁的說辭。甚至於有些人顯得很興奮,就好像他們一直在期待這個時刻的到來;有些人其實與我很不相熟,此時也以「密友」自居,談及很多連我自己都未曾知道的「惡習」。

  只有孫仁的聲音與眾不同。他說,明星和其身後的娛樂公司需要不斷製造新聞花邊,這是其基本的商業規則,所以這是出於炒作的需要;如果媒體頻繁報導,反而是上了娛樂公司的當。「作為一個有成就的老作家」(原話如此),他認為像許百川這樣的年輕導演不可能「做出這樣齷齪的事」,因為據他了解,「許百川是一個非常有藝術追求和良心的導演,他一定是被某些明星利用了」。此話一出,真是擲地有聲,一些朋友還跟我盛讚孫仁正直公義。我也是很感激孫仁如此辯解。也一直希望能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向他表示我的感謝之情;可惜忙於雜務,一直未能謀面。

  那天在路上遇見孫仁,因為掏錢舉動,引起孫仁強烈反應。我忽然覺得,當年孫仁如此為我辯解,箇中原因恐怕並非如此簡單。很可能他並不是出於對我的信任。他只是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如果我風流放蕩,如果我身邊有如雲美人,如果我的生活就像媒體所說的那樣,那麼就一定對他構成了傷害。也許很多時候,人們聲討的生活正是他所期望的。他其實是在替他自己辯解。

  無論如何,他曾經是一個有才華的小說家。我也始終期待他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也希望他的劇本可以得到拍攝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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