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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7:56 作者: 爾雅

  我驚奇地發現,許多多其實不是我想像的那個樣子。我在一家飯店訂了包間。然後我看見許多多走進來。他提著一個巨大的帆布包。穿著一件新夾克,一雙新皮鞋。夾克上皮爾卡丹的商標做工粗糙又刺眼。新衣服暴露了他窮人的身份。我以為他會很卑微。他會露出逢迎和不安。結果他沒有。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樸素而整潔的鄉村教師。他甚至沒有像劉小美所說的那樣,見到她會喘不上氣來。他呼吸不暢是因為他有哮喘。許多多來到蘭州已經有兩年。在漫長的兩年時間裡,他完全可以學會控制,學會讓自己看上去像一個固執的知識分子。當然,他喜歡劉小美。他每說一句話就要看一看劉小美,就像是一個期待表揚的小學生。這讓他的樣子有一點兒滑稽。劉小美身體上的香水氣味刺激了他。他一直不停地打噴嚏。到後來,許多多就像是在流淚。他酒量不好,幾杯之後就顯得有些醉意。於是他就開始不停地說起話來。

  他對於繪畫很有見解。他說在自己有空閒的時候走街串巷,看過蘭州的幾乎所有的畫廊、展館和作品。他認識城隍廟裡的每一個寫字和賣畫的人。他看到的作品有些是好的,有些就很差了。但是那些好的也沒有他期望的那麼好。他們畫得太匆忙了,就跟屁股後面有人在追趕;要是能夠再從容一點兒,那就會好得多。

  你曉得是什麼原因嗎?許多多說:他們都太愛錢了。他們愛錢超過他們愛畫畫。他們每次畫畫的時候,總是在琢磨,這幅畫畫出來能夠賣多少錢,得多少名聲,然後他就拿這些錢和這些名聲去換他們喜歡的的東西。有些人喜歡女人,於是就去換女人;有些人喜歡汽車,於是就去換汽車。我還見過一個人喜歡養貓,他賣畫的錢全買了貓,他還跑到外國去買貓;他對我說他養了三十隻貓。我就說難怪他身上到處都是飄著的毛,還有貓的味道。畫畫的時候不應該光想著錢,對不對?這就跟你拍電影一樣。你要是拍電影的時候總想著怎麼賺錢,那你就拍不出好電影,對不對?你一定懂得這個道理,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曉得你是懂得的人。我和你都是藝術家,所以我們一定能說到一起去。要不然我就不會說這麼多。我平時見到很多人,都是假裝成藝術家的樣子,實際上他們不是。我就不跟他們說話。我沒法和他們說話。他們愛的是錢,不是藝術。我一看就曉得,你和他們不一樣。因此我喜歡和你說話。

  我不介意他的自信與些許的狂狷。一個藝術家保持一點兒獨立的尊嚴總不是壞事。與其看見他們的卑微與諾諾,還不如面對他們的粗鄙和傲慢。劉小美一直在笑,她低聲說,沒料到許多多喝了酒,會有這麼多的話。由於不停地說話,他耗費了很多力氣。他乾脆就把那件皮爾卡丹的夾克脫了。裡面是一件破舊的毛衣,汗水正順著他的脖頸流下來,他的脖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截熱水裡的山芋。他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手絹,擦拭臉上和脖子裡的汗水。他的衣服如此髒。他的樣子讓我忽然有一點兒難過。他努力表演,就像是舞台上的小丑。他想要表達的角色和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他越是努力,就越是顯得虛弱和滑稽。他是要製造某種虛幻的感覺。他把自己完全包裹起來。我知道,他的生活和他描述的完全不同。他流了這麼多的汗水,汗水就像是從他頭頂發源的一條河流。那只是因為他未曾吃過如此豐盛的晚飯,沒有說過如此多的話;還因為和他喜歡的女人離得如此近。

  他說他要成為中國最好的畫家。一個最好的畫家一定要經歷人生里的苦難。就像荷蘭的畫家梵谷那樣。梵谷活著的時候全世界的人們都在嘲笑他,都認為他的作品一文不值。他一生都在忍受飢餓、寒冷和孤單。那是因為他活著的時候人們瞎了眼。人們被金錢蒙住了視線。他說他受了很多的苦。受苦是成為藝術家的前提。很多人畫不出好畫,那是因為他們既不想受苦,也沒有受苦。他說這個道理你是曉得的。你是大導演。你要拍出好電影也得受苦。你說對不對?

  他的理想是開一家畫廊。城中心的繁華路段。畫廊里只賣他自己的作品。他可以擺茶道,備美酒,和天下畫壇英雄品茗論道。他在洛鎮的「蘭亭藝術館」也是畫廊,但洛鎮是一個小地方,小地方的人們是不懂得藝術的,只有到了大地方,才會遇到懂得藝術的人。就算他們現在不懂得,總有一天會懂得的。他說,一個藝術家必須要有遠大的理想才行,一個沒有理想的藝術家算什麼藝術家呢,什麼都算不上。

  劉小美聽了他的話,笑了笑,又搖了搖頭。她說,話可以這麼說,可是在城中心開一家畫廊太難了,寸土寸金的地方,哪裡有那麼多資金呢。再說,就算你真的能夠開起來,有誰會買你的畫呢?我在城隍廟開畫廊也有兩年了,誰的畫我都會賣,只要能夠賣得出去,可如今我也只是勉強維持罷了。就算你有最好的畫擺在店裡,也不一定有主顧。好多名家的畫不過是有價無市。時髦的話怎麼說來著: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呢。

  我曉得的。許多多說,可是我這輩子就剩這麼一件想做的事情了;我現在是啥東西都沒有了,只能畫畫。

  

  說完這句話,許多多忽然再一次咳嗽起來。他咳得非常厲害,有一會兒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伏在餐桌上,咳了很久。我看見他頭頂上散亂、油膩、夾雜了很多灰塵的頭髮。黑髮里夾雜的花白。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他渾濁的眼睛裡全是淚水。他露出愧疚之色。他說他是有些感冒才這樣的。

  我不知道他眼睛裡的淚水是不是咳嗽的原因。他也許是趁著咳嗽流了淚。他看上去滑稽又悲壯。

  我對許多多說,不管如何,每個人都應該朝著自己的目標努力。每一個藝術家都希望自己能夠創作出好作品。我也希望你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藝術的道路上充滿了艱難,很多時候也未必能夠遇見真正的知己,但只要一個藝術家有才華,他是不會被埋沒的。總有一天他會像寶石一樣發光。我是拍電影的,和你畫畫有些不同,但是拍電影和畫畫的道理相同。我們在很多方面的追求是一樣的。讓我們共勉吧。

  許多多聽了我的話,激動地抓住我的手。他的手粗糙又油膩。因為他的手上有眼淚和鼻涕。他拉著我的手說,你真是我的知己。你說得太好了。你說的話就是我想說的。可是要讓我說出來,就沒有你說得這麼好。一個人有文化有見識,就是不一樣。原先在洛鎮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你。洛鎮的人都說,有個很出名的導演,祖上就是洛鎮人。人人都在說你,但是沒有人見過你。人們說,你是整天和漂亮女人打交道的人,因為拍電影就得這樣。人們又說,你祖上是洛鎮人,但你已經忘記家鄉了。因為你從來沒有來過洛鎮。我想一個人就算再出名,再怎麼變,他總歸是忘不了他祖上的地方的。你說對不對?我今天見到你,心裡十分高興。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是一個真正懂得我的追求的人。

  我也幫不了你什麼。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我一下子輕鬆了很多。許多多說,你就像是一個救星。你能夠理解我,這就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那時候許多多已經是一派酩酊。他抓著我的手一直不肯鬆手。就好像他要是鬆了手,他說的希望就會從手裡溜走。他的那隻手還不停地摩挲。他的眼淚和鼻涕完全塗抹到我的手上了。劉小美說,你就不要總說那麼多的話了,你還是讓大導演看看你的畫吧。你是畫家,畫好才算有本事啊。

  總算是鬆開了我的手。許多多就從他的那隻帆布包里取他的畫。他蹲在地上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就倒到地上去。我幫他把那些畫展開,擺放到地上的時候許多多突然安靜下來。他顯得緊張不安。他的臉上和脖子裡大汗淋漓。他看著我。神色里充滿了惶恐和期待。

  許多多的畫大多是山水。山嵐煙雲,古樹崖峰,有行人,牧童,古屋亭閣。設色多以青黑為主,乍一看去,有肅殺之氣。這種感覺並非來自畫中景物,而是因為他陰鬱灰暗的色彩。從筆墨來看,似乎有意於工筆,筆法卻過於簡單和粗疏;以寫意論,皴染手法又顯得拘謹寫實。另一個問題是,這些畫無法掩飾他的貧窮與寒磣。他用的是最便宜的宣紙,紋理粗糙,著墨之處,輕浮散亂;墨汁和顏料也是最廉價的,因此使得畫面的色彩凌亂,層次不清。印章倒是有些爛漫之氣,但他一定用了便宜的印泥和石材,那些字顯得虛飄不定,仿佛是倉皇不安的鳥,隨時都會飛離。當然,我無意於認為貧困是藝術生活的最大障礙,許多偉大的藝術家都有過困頓的人生,困頓在一定意義上,是他們成長的財富;但是我寧可認為他們的困頓主要來自於精神的痛苦;物質上的困頓即使如梵谷,也不至於買不起顏料和紙張。何況梵谷只是藝術家裡的例外。所有在藝術上有夢想的人,都不願意自己活著的時候比梵谷還要貧窮。

  我說的是材料。藝術史上確實有很多藝術家不重材料。南唐後主李煜繪畫時,以襟袖為筆,世稱「撮襟書」,堪稱藝林一景。唐代書家歐陽詢作書時,常常「不擇紙筆而皆能如志」,可見作品優劣並不取決於材料的質地。但是這些例子顯然不具有說服力。因為李煜的襟袖本身就是上好的絲帛,也只有富貴帝王才能夠如此暴殄天物,他並非不擇材料,而是具有表演意味的揮霍;他所使用的紙張也一定是當世最好的帛絹或者澄心堂宣紙。歐陽詢也只是為了顯現其書法創作中的酣暢隨意之境,不擇紙筆並非以劣質紙筆為器。就我所見,古往今來的大多數藝術家,很少有人為材料的優劣所困。藝術在很多時候其實是富人的行為。當今的任何一位畫家,若是想出人頭地,非得要支付必需的物質成本才可以。

  對於鄉村畫家許多多來說,他面對的問題則要具體和寒酸得多。那就是當他使用了劣質的墨汁和紙張之時,即便有足夠的才華可以揮毫潑墨,但是,當墨汁里粗糙的顆粒划過薄厚不均、脆弱易碎的紙張,那些紙上的風景就會頃刻間破碎腐爛。這真是殘酷的現實。

  但是,許多多的畫裡有一種粗糲之氣。粗疏筆墨有某種銳利的孤獨和寒冷。就仿佛被困在幽深山谷里的過客,在蕭瑟風雨里陷入黑暗和恐懼。他奮力突圍。四野蒼茫。他孤身前進。喑啞呼喊。很多藝術家所表達的孤獨都太過於柔軟膚淺。他們的孤獨是作秀,是舞台上華麗底色里的呻吟。許多多的孤獨則真實得多。他的畫裡有一種難得的蕭瑟之氣。這種真實尖銳的感覺一方面來自於他的困窘,另一方面則來自古畫的薰染。因為就繪畫的意境來說,只有古人的作品才能夠營造如此真實的清冷蕭疏。

  因此我當然以為,許多多的畫風裡,一定是有他家傳的那幅古畫的影響。於是我問他,可否讓我也一睹《問道圖》的風采?許多多面露少許的羞澀與猶豫,他說《問道圖》並沒有帶來,改天一定請我欣賞。他也許是出於某種戒備之心。也可能是擔心我從他的畫裡看到某種模仿的痕跡。那應該是他的秘密。

  我對許多多說,他的畫非常好,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畫家。我願意盡我的力量來幫助他。我說我正在計劃拍一部藝術題材的電影,和他交往也許會帶來素材上的啟發。我建議他不妨考慮到鄰近的城市和鄉村里去賣畫。因為據我所知有很多民間的藝術家都以此來擴大影響和獲取報酬。當然,若是賣畫情況不好,他也可以隨時算命占卜。等到他賺了足夠的錢,就可以開自己的畫廊了。

  許多多看上去相當的激動。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發出粗重的喘息。他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手,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我曉得的,我曉得的。他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曉得的。我也是這麼想的。你說出的話就跟我說出的一樣。你就像是用了我的嗓子在說話。你真是我的知己。我送你一幅畫吧。你一定要接受,我是真心實意要送你的。你就從我這些畫裡隨便挑一幅。古話說,寶劍贈英雄,好鞍配好馬,我要是不送你畫,我心裡就過意不去。

  我說我可以買一幅他的畫。但是許多多堅決不要。他堅持要送我。於是我只好從他的畫裡挑了一幅,接受了他的禮物。

  許多多接著問我拍電影的事情,似乎他對此很感興趣。他說,你這回拍電影是不是要拍我?你要是拍我,那等電影放出來,洛鎮,洛州,還有蘭州,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我許多多了。

  他的話讓大家都笑起來了。

  也不全是拍你,我說,目前只是一個計劃;我想拍一個有關藝術家生活的電影;但現在還沒有合適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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