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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5:21 作者: 爾雅

  我父親賣掉了家裡的兩頭驢。看得出來,這個決定讓他很傷心。因為在很長時間裡,他一直把這兩頭驢看成是他的兩個兒子。在有些時候,他甚至會認為這兩頭驢比我還要更好一些。接著他又賣掉了家裡的一千斤麥子。他要給我娶一個女人。我要娶的女人是一個個子很小、看上去很瘦的人。老實說,看見這個女人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她根本就不符合我對於女人的想像。我要的女人是杜致遠身邊的那種女人,神態窈窕而且散發出香氣,這個女人卻有一股農藥的味道。不過你曉得的,我需要一個女人。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很迫切。歷史上每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都離不開女人,要是沒有女人,這個藝術家的藝術一定就不完整。在沒有更好的女人的情形下,有一個又瘦又小的女人也可以,總比沒有要好。就算你不是藝術家,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來看問題,也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因此我就坦然地把她娶過來了。

  實際上這個女人比她看上去要有用得多。她很能幹活,比賣掉的那兩頭驢子還能吃苦耐勞。她第二年就生下了傻子。對,傻子就是我兒子。傻子出生之後,她在晚上的要求突然變得很強烈。她還經常發出尖銳明亮的喊叫聲。這讓我經常感覺到羞恥,因為她的喊叫聲超過洛鎮上的任何一個女人。老實說,我還是喜歡她的這個樣子的。她瘦小的身體隱藏了如此強大的能量,讓我覺得很奇異。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王羲之。她說王羲之是一個古代的書法家,他寫的字能夠穿透石頭和木板,比最鋒利的刀子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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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實說,我很感動。我很慶幸自己娶到一個知道王羲之的女人。她知道王羲之就等於理解了我的生活。因為我經常覺得自己就是古代的王羲之。王羲之寫字的時候一定和我畫畫的時候一樣孤單。王羲之有時候會把墨汁當成水那樣喝掉,而我自己則會把顏料當成饃饃那樣吃掉。這種相似的錯亂使我覺得愉快。雖然把墨汁當成水或者把顏料當成饃饃未必就能變成王羲之,但是平庸的人卻不會發生這樣的錯亂。他們永遠分得清墨汁和水、顏料和饃饃的區別,那之間的界限清清楚楚,就像是自己家的驢子和別人家的驢子、自己的女人和別人的女人一樣。正因如此,我覺得她也能夠看得見《問道圖》上面的書生揮舞衣袖的樣子。因此在晚上的時候,我就耐心地引導她,如何從某個角度看過去,就可以發現書生的衣袖能夠揮舞起來。她就按照我要求的角度看了一會兒。但是她什麼都沒有發現。她甚至都看不清這幅畫上到底畫了些什麼東西。因為她說這幅畫在夜晚的光線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塊破舊的抹布。然後她就催促我趕緊鑽進被窩裡來。傻子已經五歲了,但還沒有說出過完整的一句話。一點兒都不像是她生的,所以她要急著再生一個。只有再生一個會說話的兒子,才可以證明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希望我也要努力一點兒,因為這件事情比畫上的書生會不會揮舞衣袖重要得多。

  後來我才曉得,我對她是謬托知己。她曉得王羲之,但她從來不認為我和王羲之有什麼相同的地方。她堅定地說,我和王羲之沒有一點兒相像的地方。她不曉得王羲之過的什麼日子,但是他老人家寫字的時候,肯定不會經常連買一包鹽、一瓶醬油、一把蔥的錢都沒有。王羲之要是像你這麼窮,就根本寫不出比刀子還鋒利的字;吃飽了才有力氣寫字,這是個最簡單的道理。她說,難道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曉得嗎?

  老實說,我對她的看法很失望。不過平心而論,她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不是人人都能夠看見畫裡的書生會揮動衣袖。她原本一個平常婦人,對藝術一無所知,豈能隨隨便便就發現畫裡的神采奧秘?都是我對她期望過高了。再說,她一直在像一頭驢那樣辛苦勞作,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這已經讓我十分感謝。那時候我們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了。這個兒子一生下來就發出明亮的哭聲,三個月的時候就會說話,完全就是她所期望的那個樣子。她因此變得驕傲起來了。她不肯再和我同床,對於夜裡的事情也沒有興趣。她忽然變得兇巴巴的。一個女人變起臉來,真是很快。她經常命令我去做這個,去做那個。因為她說只靠她一個人,已經很難養活兩個兒子、一個自認為是王羲之的男人,以及這個男人的父親、另一個年老糊塗的陰陽師。在此情況下,我只能忍耐。我還賠上笑臉,為的是讓她高興一些,因為這樣就不會連夜晚也不得安靜。我白天忙碌,夜晚作畫,因為長期的睡眠不足,我真是有點鳩形鵠面的樣子。更麻煩的是,我的忍讓不僅沒有平息她的憤怒,反而就像是增加了她燃燒的柴火。她懷疑我是神志不清,是被鬼魂蒙蔽了眼睛。到後來她開始懷疑那幅《問道圖》。她認為這幅模糊不清的古畫裡隱藏了妖氣,我之所以這個樣子,正是被它引誘了。有好幾次,她把我的畫偷偷地塞進了灶洞裡。好幾次她差點要把牆上的畫撕得粉碎,幸好那幅畫揚起的塵土眯住了她的眼睛。有一次,她盛怒之下點燃了那幅畫。幸虧我眼疾手快,端起地上的一盆水澆滅了火焰,否則那幅畫就會徹底變成一團灰燼。唉,你曉得的,一個藝術家在此情況下,如何能夠安心於創作呢。我只能發出一聲嘆息了。

  那時候我的第二個兒子一歲了。我十分清楚地記得,那是冬天的一個夜晚。外面大雪紛飛。我的女人、我的父親、我的兒子都睡著了。我在畫畫。那是少有的安靜、寒冷和孤單。我當時想畫一幅飛雪圖一類的畫,但是天氣實在很凜冽,我的手都握不住畫筆,顏料也都凍成一塊冰了。於是我就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一時間有很多感嘆湧上心頭。那時候忽然想起從前看到的兩句詩:

  百歲開懷能幾日,一生知己不多人。

  這古人的詩句說得真好。正是我想說而又說不出來的。連自己的女人都算不得知己,何況洛鎮以及洛鎮以外的人。感慨之際,我不由得落下淚來。我一時間被寂寞所傷,很想痛痛快快落一場淚水。結果我發現眼淚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多。然後,落下來的淚水在冬天被凍住了。它們掛在我的臉頰上,堅硬而冰冷,就像是屋檐上懸掛的冰凌。我就小心地把臉頰上的冰取下來。我看著它在我的手指里融化成水。我頓時感覺到輕鬆了很多。你曉得的,掛在臉上的眼淚讓我覺得羞恥。一個男人是不應該隨便落淚的。大凡天地之間,一個人想出人頭地,想名利雙收,都得要先受苦的。我還清楚地曉得,這點苦算不了什麼。這只是一點兒寂寞的痛苦,在我以後的人生道路里,還有寂寞之外的其他的痛苦。雖然我不曉得是什麼樣子的痛苦,但它們一定是會來到我面前的。

  唉。我心裡的這些念頭就像是神秘的預言。我剛剛想到寂寞之外的痛苦,就聽見我的女人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在鄉村的黑夜裡,一片雪花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她突然發出的尖叫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是因為我一歲的孩子突然發燒了。只見他渾身滾燙,呼吸困難,就像是一團點燃的火球那樣。我父親認為這是魔鬼附體,趕忙畫了符,嘴裡念著驅鬼的經文,行起法事來。我女人抱著孩子,只是發出一聲又一聲悽厲的喊叫。等我父親趕走了魔鬼,我以為孩子會好起來。不料他的身體比原先更是燙手,看來這孩子是生病了,得找醫生來才行。那時候我就趕忙去鎮上的醫院裡找醫生。大雪紛飛,滿世界一片蒼白。我在醫院裡找了很久,卻一個人都找不到。這時候我看見張三元從雪地里冒出來。他說他聽見我喊叫的聲音,就從炕上爬起來了。他告訴我說醫生到山上打麻將去了。於是我就趕忙往山上奔跑。山高路滑,大雪紛飛,好幾次我都跌倒在路上,差一點兒就掉到山溝里去;雪從我的脖子裡鑽進身體。我的身體裡出了汗。雪和汗水很快就變成了冰。冰越來越厚。因此我就像是在背著一層冰奔跑。等我找到醫生的時候,我後背的冰層就開始融化了,過了一會兒,水從我的褲腿流下來,在地上形成了兩個水圈。醫生和他打麻將的朋友看到我這個樣子,都笑了起來。他們以為地上的水是我撒出的尿。我告訴醫生說,我的孩子發燒,快要死了。醫生說,等我打完這圈。因此我就耐心地等他打完一圈麻將。等到一圈打完,醫生很不高興,因為他輸了錢。他說我要是沒有打攪他,他就會贏。接著他說,他有腰椎病,下雪天沒辦法走路,所以他就不和我去鎮上了。他從包里取出一點兒藥給我,就接著打起了麻將。我是沒有辦法讓醫生跟我回去的,我曉得。我要是替醫生掏了他輸掉的錢,他也許會跟我回去。可是我沒有錢。我也沒有時間來和醫生講道理。我就拿上藥,接著往回跑。路上我好幾次跌倒在地上,差一點兒就掉到溝里去。

  我在路上奔跑的時候就曉得,就算我跑得和兔子一樣快也沒有用。來不及了。我還沒有跑下山,就聽見我的女人發出悽厲漫長的號哭聲。等我跑到家裡的時候,看見她抱著孩子,眼淚和鼻涕把整個臉都遮住了。我的孩子身體已經冰冷,就像是一塊冰。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古話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生天地之間,貧賤富貴,生生死死,大多時候都得聽從命運的安排,自己是沒有辦法的。我是個藝術家,尤其曉得這個道理。所以我不應該這麼悲傷。我的孩子命該如此。哭得再傷心也沒有用。可是每當我想起來,我還是忍不住要感慨傷心一番。他還不曉得他父親是個藝術家就死了。他死的時候天寒地凍,家裡連一個火爐都沒有。這孩子真是可憐。那天夜裡,我坐在他旁邊,眼淚一直流到天亮。我的眼淚在後半夜結了冰,長長地垂到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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