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煤老闆們的故事
2024-10-04 13:11:37
作者: 朱維堅
次日上午,李斌良帶著郁明和局督察室主任曾玉來到林泉縣,進入了縣城。
這次來,不是見林希望的父母,而是來見梅連運,他的林煤集團總部設在林泉縣城,他的煤礦,也都在林泉縣境內。
果如預料的那樣,林泉縣城的空氣還不如碧山市,放眼望去,基本上可以用「髒亂差」來形容,空氣更差,粉塵更濃。
林煤公司很有名兒,李斌良一行很快找到了它,但是看到它後,微微有些失望,因為林煤集團只是一幢不大的四層樓房,更談不上派頭,掛著的標牌不知什麼時候做的,又老又舊,還掛著一層煤灰。標牌的另一邊,還掛著另外一個標牌,上邊寫的是「林煤賓館」字樣。原來,梅連運是把集團公司的總部和賓館辦到一起了。看樣子,這個公司的實力並不很強大,最起碼不像胡金生說的那麼強大,錢也不是那麼厚。
進入樓內得知林煤公司在二樓,李斌良三人就順著步行樓梯走了上去。到了二樓,又順著標牌的指示,走向一道走廊。走廊面對樓梯口是值班室,兩個保安從窗口看到三人,走出來盤問找誰,有什麼事。
李斌良三人都穿著便衣,郁明出示了警官證,向保安臉上晃了晃,說要找梅連運。保安有些吃驚,想阻攔又不敢。郁明說:「快帶我們去,來之前了解過了,他在家。」保安無奈,只好帶三人走到一個掛著董事長、總經理的辦公室門口,敲開門後探進身:「董事長,有人找,是……」沒等他說明是誰,郁明擠進去:「梅董事長,我們是警察。」督察室主任曾玉也撥開保安,和李斌良走進門。
別看整個樓房不怎麼樣,這間林煤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辦公室還是挺氣派的,特別寬敞,足有六十多平方米,按照現在的規定,這大概是省級領導辦公室的面積了,可人家是私企,中央的規定管不了他們。只是,屋子的裝潢有點兒老舊了,光線顯得有點兒暗淡。
老闆台後,一個身材高大稍顯消瘦的中年男子站起來,看著李斌良三人,現出不安的表情,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來得好快呀!」
怎麼?難道他知道自己要來見他了?誰告訴他的?
郁明說:「梅董,這是我們新來的李局長。」
「李局長?李……」
「我叫李斌良,是碧山市公安局局長。」
梅連運說:「這……好好,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不過,沒想到,市公安局局長親自來抓我。好,手銬拿出來吧!」
李斌良三人不解地互視。郁明說:「梅董事長,你說什麼?拿手銬幹什麼?」
「你們裝什麼糊塗啊?你們不是替岳強發來抓我的嗎?我真是服氣了,岳強發的力量可真大呀!」費了很多口舌,梅連運總算明白,李斌良他們並不是來抓他的,而是來調查情況的,即便要抓他,也得在調查清楚、掌握充分的犯罪證據之後。梅連運有點兒糊塗:「不是抓我,那你們調查什麼?說吧!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我保證不藏著掖著。」
那好啊,一件一件談吧。
李斌良為化解其對抗情緒,沒有直接問其侵吞國有資源等事,而是問起他的開礦歷史,問他在開礦的過程中順利不順利,都發生過什麼事。梅連運不明所以,吞吞吐吐地回答:「這咋說呢,在中國,幹啥能順利呀?我是煤老闆,有點兒錢不假,可是,我也是平頭百姓,剛開礦那陣兒,沒人把我放到眼裡,辦起事來,沒一件順當的,到哪兒哪兒卡,少澆一點兒油都不滑溜……」梅連運意識到說走了嘴,趕忙把後邊的話咽回去。
李斌良沒有揪住不放,這不是他調查的重點。他順其自然地轉移到要問的問題上:「啊……那,就說說,你遇到過哪些不順當的事?對,你開了這麼多年的礦,肯定出過不少事吧,煤井下邊,肯定不會太平無事吧?」
「那當然,也不瞞你們,我是白手起家,當初,投資不足,設備都挺簡陋的,確實出過事,不過這些年好了些……」梅連運又不往下說了。
李斌良說:「聽你的話,過去,你的礦井發生過安全事故?還記得嗎,出過多少次,最大的是哪次,死傷多少人?」
梅連運憋了片刻:「這……我都上報了,安監局也來查過,我開礦十多年了,大小事故有過十多次,最大的一次是二〇〇五年,死了三個人,傷了六個,對,那回公安局也來人了,差點封了我的井,我磕頭作揖,托這個托那個的,又賠償損失,被罰了一大筆錢,好歹是過去了。」李斌良說:「這些你都如實上報了嗎?」
梅連運一愣:「你說的是……這我不清楚,反正我是如實報告了,至於你們是不是如實上報了,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斌良聽著有點兒頭痛。他知道,梅連運說的是實話,有時,並不是煤老闆隱瞞礦難死傷人數,而是政府隱瞞,壓著不讓上報。想到這兒,李斌良有點兒為此行後悔,更為自己對胡金生打保票有點兒後悔。
李斌良沒再往下追問,而是問梅連運能否對自己的話負責,這回,梅連運非常果斷:「當然負責,不信你們就去查,如果查出我說半句假話,怎麼處理我都行。李局長,你們光看我們開煤礦的有錢,不知道我們的難處,那些年,煤價低,還要保安全,還要想辦法貸款,還貸,送禮,掙不了多少錢,後來好歹煤價緩過來了,日子算是好過了點兒。」李斌良說:「梅董事長,聽起來,你這人挺實在的,我能問問,你現在有多少資產嗎?」
梅連運現出苦笑:「李局長,你肯定聽到傳言了,說我有多少多少錢。錢呢,是賺了點兒,可根本沒有傳的那麼多。要說總資產,我也算過,多的時候大概能有三十多億吧……現在只剩下三個多億了。」
「嗯?三十多個億怎麼就剩下三個多億了?」
「看來,你還不知道啊,哪兒去了,讓人搶走了唄!」
「誰搶走的?到底怎麼回事?」
「李局長,你不要問,你管不了。」
這是什麼話?「梅董事長,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要真是搶劫,我們公安機關怎麼管不了呢?」郁明說:「梅老闆,你有話好好說,如果真被人欺負了,屬於公安機關職權範圍,我們肯定管。李局長可不忽悠人,他剛剛處理了一個強占的案子,聽說沒有?」梅連運說:「聽說了,可那事跟我的事比,太小了,我的事你們管不了。」經再三追問,梅連運才不情願地說:「我說的絕對是真話,我的煤礦被人搶走了。」
煤礦被人搶走了?怎麼搶的,誰搶的?李斌良連連發問,梅連運有些後悔地搖頭:「不該跟你們提這個,看來不說是不行了。搶我煤礦的是岳強發,李局長,你管得了嗎?」
岳強發?又是他!
這個名字勾起李斌良的興趣,他進一步追問,岳強發如何搶他的煤礦。梅連運只好說:「這話說起來可長了,我們林煤集團一共有五個煤礦,最大的是黑金煤礦,就是這個煤礦,被岳強發搶走了。」
李斌良還是不明白:「梅老闆,你說清楚,岳強發是怎麼把你的煤礦搶走的?」
梅連運說:「怎麼說呢?黑金煤礦最初確實是岳強發的,可是,他後來賣給我了。就是煤價最低的那年,開煤礦的個個賠錢,這時候岳強發找上我了,說啥也要把黑金煤礦賣給我……對,這個煤礦本是一個村上的煤礦,被他用仨瓜倆棗的價格給霸下了,可是,因為當年煤不好賣,就強賣給我,而且賣的高價。當年,這個煤礦也就兩三千萬,可他沖我要了八千萬,我是多花了四五千萬買下的。」
「你為什麼花高價買他的煤礦?」
「我敢不買嗎?誰不知道他黑呀,我要是不買,他算計我,我受得了嗎?所以,我打掉牙往肚子裡咽,硬把煤礦買下了。可是誰也沒想到,過了幾年,煤價漲起來了,我也不瞞著,就是那些年,我賺了大錢。後來經過勘探,黑金煤礦周邊,還有更多的煤層。這時,岳強發上來了,說當年的買賣不公平,要把煤礦要回去……你聽清了吧,這可是事隔七年以後了,他想把賣給我的煤礦再要回去,你覺得這事站得住腳嗎?」
李斌良說:「不可能吧,交易已經形成七年了,怎麼能反悔呢?這是煤價漲了,要是掉了呢,他也往回要嗎?他是怎麼要回去的,如果是強占,我管。」梅連運說:「你管不了,人家走了法律渠道,是法院判的,讓我把煤礦還給他,而且還得賠給他幾億元。」李斌良說:「怎麼可能?你一定隱瞞了什麼,法院怎麼會這麼判?這裡一定有說道。」
「李局長你不信是不是?那你去調查,看我說沒說假話,對,你可以去問法院,問他們憑什麼這麼判!」
「那你說,他們是依據什麼法條這麼判的?」
「很簡單,說我們這筆交易當年存在欺詐,顯失公正。你說,這算什麼?是他岳強發主動找的我,強迫我買他的煤礦,我還多給了他四五千多萬,居然成了欺詐他,顯失公正。」
「這……這……」
「你別急,聽我說,既然問到這兒了,你就得聽完。一審是碧山法院判的,我敗了,煤礦還給岳強發,還要賠他一億多元。我當然不服,上訴到省高院,一開始吧,二審法官挺講理的,一看案卷就氣得夠嗆,說哪有這麼判的,我還以為這回能勝了呢,誰知道,判決下來卻是維持原判,只是賠他的錢少了點兒,變成了五千多萬,我的黑金煤礦就這樣被岳強發搶去了。這事你能管嗎?」
李斌良沉默下來,因為,由法院判決的案子,確實不是公安機關的職權範圍。片刻後,他只好說:「如果你說的屬實,就申訴啊!」
「申訴?申訴得到最高法院,談何容易?你聽說過幾個申訴勝的?岳強發放出風來了,如果我申訴到最高法院,他就把工作做到最高法院,照樣判我敗訴。」
「這……梅董,除了黑金煤礦,你還有別的煤礦吧?」
「有四個老礦,但是,四個礦加起來也不如黑金煤礦,說真的,我說的三個多億,包括礦產在內,其實,我手裡的流動資金連兩千萬都沒有。」
李斌良沒有再問,因為聽了梅連運的話,他覺得,胡金生的舉報明顯不屬實。片刻後,他把話題轉移到這上邊,說有人舉報他,侵占國有資源,讓他說說怎麼回事。梅連運又動了氣:「李局長,我知道他們在背後鼓搗我,所以我早有準備,好在我辦事有根底,開礦這麼多年,帳本兒還都保存著,這樣吧,你自己查一查,看他們告的是不是屬實。」
梅連運說完,要幾個財會人員和保安搬過來很多帳本,說這個是總帳,那個是分帳。李斌良根本看不過來,就說先看看總帳吧。他一邊看,梅連運在一邊說,自己一共開了多少煤礦,出了多少煤,當年煤多少錢一噸,自己一共賣了多少煤,地下貯存多少煤,怎麼能侵吞幾百個億?侵吞的錢在哪兒,我怎麼不知道?最後說:「這肯定是岳強發指使的,他是害怕我申訴,把案子翻過來,想借你們公安的手把我弄進去,徹底搞死。」
雖然帳本不可能全看,但是初步看了看總帳,再聽梅連運的訴說,李斌良感覺基本上是屬實的,胡金生那些話真的經不住一駁。
梅連運為了增強說服力,又告訴李斌良,二審判決沒有下達前,岳強發就這樣整過自己,他雇了一伙人,專門在網上散布自己侵吞國有資源的輿論,說得雲山霧罩的,可是,自煤礦判給他之後,就消停了,不知為什麼現在忽然又搞了起來:「李局長你想想,岳強發那是多大的力量,如果我有你們調查的這些事,還能讓我在外邊平平安安待著嗎?早進去了!」他嘆息道,「我明白了,肯定和併購有關,這個併購,有多少煤老闆被岳強發坑得傾家蕩產哪!」
併購?
梅連運說:「前些年,不是老出礦難嗎?人一死就幾十上百的,國家為了保證生產安全,決定由大型國有企業收購我們這些私營煤礦,由他們統一經營,改善井下安全設施,這就是併購。」
可是,這怎麼能讓煤老闆們被岳強發坑得傾家蕩產呢?
梅連運說:「這我不說,你們自己去調查調查就知道了。」郁明說:「梅老闆,李局長親自來找你,就是要聽你說,你可別錯過機會。」梅連運說:「我說的話,你們不會相信,還是你們自己調查吧。」郁明說:「那你說,我們去調查誰?」
「太多了,丁子才、大老耿、李茂林……找誰都行。就說李茂林吧,當年幹得多紅火,名聲也不小,可是那麼好的煤礦,硬讓岳強發給霸過去了……」
李斌良說:「等等,你說,李茂林的煤礦也被岳強發霸過去了?你一個個說,這個李茂林的煤礦是怎麼被岳強發霸過去的?」
「你們回公安局問問辦案的,比誰都清楚。」
郁明說:「梅老闆,你就別繞彎子了,就說出來吧,李局長聽著呢!」
梅連運說:「那好。那時候,李茂林是我們林泉非常有名的企業家,主要是他有一個大煤礦,煤礦資源非常好,這時岳強發相中了他的煤礦,就勸李茂林把煤礦賣給他。你們說,人家幹得順風順水,憑啥把煤礦賣給你呀?再說,岳強發給的價又低得離譜,所以,李茂林一口回絕。這下可好,李家很快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煩。首先是李茂林的兒子被岳強髮帶到澳門賭場的大戶室,輸了幾個億,為此,黑道人物天天上門討債,李家不得不變賣資產還錢。這時候,李茂林公司的財務人員突然到公安局舉報李茂林偷稅漏稅,就這樣,李茂林的公司被查封,人被帶走。隨後就有人找到李茂林家人,說岳強發和你們公安局關係很鐵,只有他能救人。李茂林家人後來籌資交了稅款,又送錢給岳強發求他幫忙斡旋,果然好使,李茂林很快就放出來了。」
李斌良說:「這……李茂林是不是真有偷稅漏稅行為?」
「要說偷稅漏稅,不是李茂林一家,所有煤老闆都有,岳強發最嚴重,可為什麼不查他?對,還是說李茂林吧,他雖然出來了,可是這麼一折騰,資金鍊斷裂了,煤礦再也開不下去,仨瓜倆棗的價錢歸了岳強發。你們說,這和搶劫有啥區別?」
李斌良克制著憤怒的情緒:「梅老闆,你再說個別的。」
「別的?好!」梅連運顯然也來了情緒,「再說大耿吧,那人相當不錯,豪爽,講究,煤礦開得也挺好,他可是既沒偷稅又沒漏稅。不過你們知道,前些年,對炸藥的管理有毛病,一是不及時、不方便,二是挺貴的。所以是二○○八年,有人給他介紹了黑炸藥貨源,大耿就進了點黑炸藥,立刻被舉報『非法買賣儲存爆炸物』,一下子就完了,大老耿全家被警方控制,法院又放出風聲要重判他和他兒子。這時有人到看守所見了大耿,說岳強發可以幫他擺平此事,條件是他的煤礦要歸岳強發所有。大老耿只能答應,之後全家馬上被釋放。再之後,又跟隨岳強發到澳門賭了一場,財產全部輸光。這才算完事。」
李斌良聽著這些話,不由心潮起伏,儘管沒核實過,可是,從梅連運的口氣上,可以判斷,他說的大多屬實。怪不得他說自己的煤礦被岳強發搶去了,這和搶劫有什麼區別?媽的……
梅連運說:「對,李局長,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他們本人,看我撒謊沒有?這事凡是開煤礦的都知道,你們公安局也知道。對,我再說一個:新城縣綠化鄉煤老闆丁子才,他確實有毛病,本來開著洗煤場,卻藉機在場子裡開黑礦,最後被公安部門查獲,過程和大老耿一樣,岳強發幫他擺平,條件也是到澳門一賭,傾家蕩產。還有何森林、趙小金……」
李斌良聽著梅連運的講述,心中的怒火實在難以壓抑。可是他知道,梅連運說得沒錯,即便這些都是真的,也不是能夠輕而易舉查清的,可是,雖然不能全部查清,其中的明顯犯罪、由公安機關管轄的,還是可以介入的。所以他忍著憤怒問:「梅老闆,岳強髮帶人去澳門,辦出境手續沒有?」
「沒有。據跟他去過澳門的人說,他們是偷渡去的。」
「這麼說,岳強發涉嫌非法越境?」
「李局長,這算什麼,在碧山,所有法律對岳強發都是廢紙。不過,如果他整別人,法律就好使了,而且特別好使。這不,我因為跟他對抗,公安局局長親自找上門來了。他就是想借你們的手把我弄進去,免得我申訴。李局長,你說,這事你能管嗎?你幫他整我,怎麼整都好使,你要反過來幫我,對付他,那你就什麼都不是了。跟你說吧,不但整個碧山的公檢法都被他控制著,就是省公安廳和高院、高檢,也在岳強發的控制下。李局長你別生氣,我勸你千萬不要和岳強發對著幹,別看你是公安局局長,你要跟他斗,我敢保證,絕對沒好下場。」
李斌良覺得胸膛要炸開了。他在心裡試圖說服自己,梅連運說的這些不是真的,要是這樣,碧山成什麼了?可是,理智和梅連運的口氣又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這樣,這法律不是完全成了岳強發的私器,他想害誰,法律就幫他害誰!那麼,他何以有這麼大的神通?不用說,背後是花重金買通了司法人員……
梅連運突然又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李局長,你說,這社會是不是就這樣了,沒地方講理了?」李斌良一時無法回答。